立冬的知味小筑，被銀杏葉染成了金箔色。蘇晚蹲在門檻邊撿銀杏果，指腹捏著顆橙黃的果子，果皮的澀味混著炭火氣漫上來——顧知行正在院里生暖爐，鐵皮煙囪里冒出的青煙裹著銀杏葉，在青石板上投下細(xì)碎的影。
“當(dāng)心沾手?！?/p>
顧知行的聲音從暖爐后傳來。他正用銅鉗撥炭火，藍(lán)布衫的肘部沾著片銀杏葉，葉脈在火光里看得分明。腳邊擺著個舊木盒，是今早用李姐的搪瓷杯換的——那杯子上周在桂花宴上磕了個豁口，李姐說“換只木盒盛針線，看銀杏落時縫棉鞋才應(yīng)景”。
蘇晚直起身時，木盒撞翻了竹篩，銀杏葉撒了一地，被暖爐的熱氣烘得發(fā)脆，踩上去沙沙響。她看著顧知行蹲下來攏的側(cè)影，忽然發(fā)現(xiàn)他耳后沾著點炭灰，伸手去擦?xí)r，指尖擦過他下頜，兩人的呼吸里都裹著炭火與銀杏的香。
“王大爺送的栗子熟了?！鳖欀袕呐癄t里掏出顆烤得開裂的栗子，捏開殼遞到她嘴邊，“今年的遷西板栗，比去年面三分?！?/p>
蘇晚咬下去時，栗肉的粉甜沾在唇角，顧知行抬手用指腹擦掉，動作自然得像在撣去落在她肩頭的銀杏葉。她忽然想起秋分那天，他也是這樣替她擦去唇角的桂花糕屑，那時的空氣是甜的，此刻卻暖得發(fā)融。
“蔡先生說，‘冬天要靠近溫暖的人和事’。”顧知行的拇指還沾著栗殼的褐，蹭得她嘴角發(fā)癢，“下午用銀杏葉做書簽？”
暖爐上的砂鍋咕嘟作響，里面燉著陳老師送的老雞湯，湯面上漂著幾粒枸杞，像落了幾顆紅珠子。蘇晚點頭時，聽見木門“吱呀”一聲，小女孩裹著紅圍巾跑進來，羊角辮上別著片銀杏葉，比上次見面時又多了顆門牙。
“蘇晚姐姐！你看我撿的！”她攤開手心，躺著枚銀杏果，果皮被擦得發(fā)亮，“媽媽說，這叫‘公孫果’，爺爺種樹，孫子吃果，像知味小筑的故事。”
顧知行忽然想起什么，從吧臺的樟木箱里翻出個皮盒子。鎖扣銹得厲害，打開時“咔”地響了聲，里面躺著只黃銅懷表，表蓋刻著纏枝蓮紋，表鏈上掛著枚小小的銀杏葉吊墜，表盤的玻璃蒙著層薄灰。
“這是……”
“陳老師今早拿來的?！鳖欀杏媒q布擦著表蓋，紋路里的灰被擦出，露出底下的小字，“他說整理愛人的樟木箱時，在《隨園食單》的襯頁里找到的，是他們定情時的物件?！?/p>
蘇晚湊近看，表蓋內(nèi)側(cè)刻著行極小的字：“民國三十六年立冬，與君共守知味小筑，看銀杏落滿階。”她忽然想起陳老師信里寫的“日子要像桂花，看著素凈，聞著才知道有多甜”，原來有些約定，早在時光里刻成了印記。
風(fēng)突然卷著銀杏葉撞開木門，照片墻上的拍立得被吹得輕晃。最中層那張桂花宴的照片，此刻正對著陳老師的舊懷表，像場跨越八十載的對視。蘇晚忽然想起梅雨季里那片干枯的玫瑰花瓣，原來有些思念，會借著不同的風(fēng)物，在歲月里反復(fù)生根。
“晚上辦場暖爐宴吧?！鳖欀邪褢驯矸呕仄ず?，“讓街坊們來烤栗子，聽王大爺講老故事。”
暮色漫進知味小筑時，暖爐周圍已經(jīng)圍滿了人。李總帶來了新烤的紅薯，表皮焦黑，掰開時冒出的熱氣裹著糖心；王大爺捧著那臺舊收音機，正播放著《長生殿》的“聞鈴”；小女孩的媽媽織著毛衣，毛線團滾到蘇晚腳邊，沾著片銀杏葉像裹了層金。
蘇晚蹲在桌邊分栗子，忽然發(fā)現(xiàn)每個瓷盤邊緣都描著銀杏紋——是顧知行托匠人新燒的，說“缺憾的青花碗該有冬天的伙伴了”。顧知行從身后環(huán)住她的腰，下巴抵在她發(fā)頂，發(fā)間的銀杏香混著他身上的炭火味，像團暖融融的棉絮。
“蔡先生說，‘愛情是老了還能一起烤火’?！彼p聲說，“等我們老了，也坐在這暖爐邊，看年輕人撿銀杏、做書簽，好不好？”
蘇晚轉(zhuǎn)身時，撞翻了桌上的栗子盤，褐紅的栗殼滾了一地，沾著銀杏葉像撒了把瑪瑙。她看著顧知行蹲下來撿的側(cè)影，忽然想起初遇那天，他蹲在吧臺后擦青花碗的樣子——那時的他帶著金融精英的清冷，此刻眼底卻盛著滿爐的炭火，暖得能焐化冰雪。
陳老師捧著舊懷表走過來時，月光正好穿過暖爐的煙囪，落在表蓋的纏枝蓮紋里。他旋開表蓋，指針早已停在三點一刻，卻仍能聽見齒輪輕微的“咔噠”聲，像在數(shù)著流逝的時光。
“你們看?！标惱蠋熤钢礞溕系你y杏吊墜，“她說‘時光會老，牽掛不會’，果然沒錯?！?/p>
小女孩突然跑過來，舉著片最大的銀杏葉，蓋在懷表上：“爺爺，這樣就像給時光蓋了層被子，不會冷啦?！?/p>
陳老師接過銀杏葉時，指腹擦過表蓋的刻字，忽然紅了眼眶。蘇晚看著他把懷表放進那只缺了口的青花碗，碗沿的缺口此刻正對著表蓋的“知味小筑”，像道時光的橋，讓民國的立冬與今冬的暖爐，輕輕靠在了一起。
深夜的知味小筑，暖爐宴散了，爐邊還留著半塊紅薯、幾顆沒剝殼的栗子。蘇晚和顧知行坐在老藤椅上，看著月光在銀杏葉上淌，像層融化的金子。
“你看?！鳖欀泻鋈恢赶蛘掌瑝Γ畹讓有绿砹藦埮牧⒌谩惱蠋熍踔鴳驯?，小女孩舉著銀杏葉，兩人的影子在暖爐的火光里交疊，像株并蒂的銀杏。
蘇晚掏出速寫本，翻到新的一頁。筆尖劃過紙面時，她忽然想起自己添過的“桂香纏上舊信箋，甜了歲月，暖了有你的流年”，此刻卻覺得該續(xù)句新的——“銀杏鋪成時光路，暖了寒冬，醉了有你的朝暮”。
顧知行湊過來看，忽然從口袋里掏出枚銀質(zhì)書簽，刻著片舒展的銀杏葉，葉柄處墜著粒小小的銀栗子?！瓣惱蠋煹膬鹤蛹膩淼?，說照著他媽媽懷表上的吊墜打的?！?/p>
蘇晚捏著書簽，忽然發(fā)現(xiàn)背面刻著行小字：“歲月會涼，牽掛不回?！?/p>
檐角的風(fēng)鈴又響了，纏著的桂花枝早已枯成褐色，卻仍在風(fēng)里輕輕晃。顧知行握住她的手，指腹摩挲著她虎口的薄繭——那處的皮膚被暖爐烤得發(fā)燙，卻像還留著搗桂花時的溫度。
“蔡先生說，‘人生最要緊的是姿態(tài)好看’?！彼穆曇艋熘炕鸬挠鄿芈^來，“我們這樣，算不算好看？”
蘇晚靠在他肩頭，聞著他身上的炭火氣與銀杏香，忽然覺得眼眶發(fā)燙。她想起那些糖漬青梅、玫瑰花瓣、桂花信箋，原來最好的時光，從不是季節(jié)的流轉(zhuǎn)，而是有人愿意陪你，把每個寒冬的冷，都焐成暖爐里的甜。
月光淌過照片墻時，蘇晚看見自己畫的那張曬梅架下的畫，此刻正對著新添的銀杏宴照片。畫里的梅子醬與眼前的烤栗子，像場漫長的奔赴，從盛夏到深冬，從青澀到溫厚。
她知道，這仍不是結(jié)局。
明年開春，知味小筑的梔子會再抽新芽；清明，會有新的舊物掛在檐下；谷雨，陳老師或許會翻出更多的書信。而她和顧知行，會守著這方小院，看著街坊們的故事抽枝長葉，把每個平凡的日子，都過成沾著溫度的詩。
就像陳老師愛人刻在懷表上的字：“時光會老，牽掛不會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