沿著官道走了大半天。
腳底磨出了水泡。
每走一步都鉆心地疼。
懷里的冷饅頭早就啃完了。
那個熱饅頭也只剩下一小半。
太陽毒辣地曬在頭頂。
嗓子眼干得冒煙。
那碗劣質(zhì)茶水帶來的水分早就蒸發(fā)殆盡。
官道上來來往往的人漸漸多起來。
有推著獨輪車的農(nóng)夫。
有趕著驢車的小販。
偶爾也有騎馬飛馳而過的。
每一次馬蹄聲響起。
我都心驚肉跳地躲到路邊。
生怕是王府的人去而復(fù)返。
終于。
在太陽快要落山的時候。
我看到了城墻。
不高。
灰撲撲的。
城門上方刻著兩個模糊的字:云州。
這是我之前在被抬去“安葬”的路上,偷偷記下的地名。
一個遠離王城、靠近邊境的小城。
魚龍混雜。
最適合藏身。
城門口排著長隊。
有守城的兵丁在懶洋洋地盤查。
輪到我的時候。
那兵丁上下打量我。
“哪兒來的?干什么的?”
聲音帶著濃重的本地口音。
很不耐煩。
“青……青石鎮(zhèn)的,”我啞著嗓子,低著頭,“家里遭了災(zāi),活不下去了,來投奔親戚。”
我胡亂編了個地名。
“親戚住哪兒?叫什么?”兵丁追問。
“住……住城西柳條巷,”我努力回憶著之前聽路人閑聊提到的小巷名,“叫……叫張阿婆。”
“張阿婆?”兵丁皺皺眉,“柳條巷是有個張阿婆,收破爛的。行了行了,進去吧!別在城里惹事!”
他大概覺得我這種逃荒的窮丫頭,榨不出油水。
也懶得再問。
揮揮手放行。
我如蒙大赦。
趕緊低著頭。
混在人群里進了城。
城里的景象和外面截然不同。
街道狹窄。
兩旁擠滿了低矮的房屋。
青石板路坑坑洼洼。
積著黑乎乎的污水。
空氣里彌漫著各種氣味。
汗味。
劣質(zhì)脂粉味。
飯菜的油煙味。
牲口的糞便味。
還有……一種說不出的、屬于底層掙扎生存的渾濁氣息。
吆喝聲。
叫賣聲。
討價還價聲。
孩子的哭鬧聲。
潑婦的罵街聲。
交織在一起。
嘈雜。
混亂。
充滿了……煙火氣。
一種我從未接觸過的、真實的煙火氣。
我茫然地走在人群中。
像個格格不入的影子。
肚子餓得一陣陣抽痛。
懷里只剩下最后一點饅頭渣。
投奔張阿婆?
那是我瞎編的。
這城里,我誰也不認識。
身無分文。
今晚睡哪兒?
吃什么?
絕望像冰冷的潮水,一點點漫上來。
比躺在棺材里等埋的時候,更讓人窒息。
棺材里至少知道下一步是埋了。
現(xiàn)在呢?
舉目無親。
前路茫茫。
“讓開!讓開!不長眼??!”
一聲粗暴的呵斥。
伴隨著一股大力從側(cè)面撞來。
我猝不及防。
被撞得一個趔趄。
“噗通”一聲摔倒在地。
手掌和膝蓋重重地磕在粗糙的石板路上。
火辣辣地疼。
撞我的是個推著獨輪車的中年漢子。
車上堆滿了高高的、散發(fā)著怪味的泔水桶。
他看都沒看我一眼。
罵罵咧咧地推著車走了。
“晦氣!擋道的賠錢貨!”
周圍的行人匆匆而過。
沒人多看我一眼。
似乎對這種當(dāng)街摔倒的窮丫頭,早已司空見慣。
我掙扎著想爬起來。
膝蓋疼得使不上勁。
手掌也擦破了皮。
滲出血絲。
混合著地上的污泥。
臟污不堪。
就在我狼狽不堪的時候。
一個尖酸刻薄的聲音在旁邊響起:
“哎喲,這是哪兒來的小叫花子?摔在這兒礙眼!滾一邊去!”
我抬起頭。
看到一個穿著花布衫、腰圍像水桶的胖婦人。
叉著腰。
正對著我橫眉豎眼。
她身后是一家小小的包子鋪。
熱氣騰騰。
肉包子的香氣像鉤子一樣鉆進我的鼻子。
肚子叫得更響了。
“看什么看?想吃白食???”胖婦人厭惡地啐了一口,“也不看看自己什么德行!滾!別擋著我做生意!”
她抬腳。
作勢要踢我。
我咬著牙。
忍著膝蓋的劇痛。
用手撐著地。
一點點挪到墻角。
縮成一團。
那婦人這才滿意地哼了一聲。
扭著肥碩的腰肢回去了。
繼續(xù)吆喝她的包子。
“熱騰騰的肉包子嘞!三文錢一個!便宜又好吃!”
三文錢……
我摸了摸空空如也的袖子。
連一文都沒有。
我抱著膝蓋。
把頭埋進臂彎里。
冰冷的絕望包裹著我。
比王宮最冷的冬天還要冷。
眼淚在眼眶里打轉(zhuǎn)。
又被我死死憋了回去。
不能哭。
武玥。
哭沒用。
沒人會同情一個臟兮兮的“小叫花子”。
天。
漸漸黑了。
街邊的店鋪陸續(xù)點起了燈籠。
昏黃的光暈在晚風(fēng)中搖曳。
街上行人少了。
空氣里的氣味似乎更渾濁了。
寒意也更深了。
我蜷縮在冰冷的墻角。
又冷又餓。
身體控制不住地發(fā)抖。
難道剛逃出虎口,就要凍死餓死在這異鄉(xiāng)的街頭?
像一條無人問津的野狗?
不行。
我不能死在這里。
絕對不能。
我深吸一口氣。
冰冷的空氣刺得肺疼。
扶著冰冷的墻壁。
我掙扎著站起來。
膝蓋依舊疼。
但求生的欲望壓過了一切。
我得找個能過夜的地方。
至少,避避風(fēng)。
我漫無目的地沿著昏暗的小巷往里走。
越往里。
房屋越破敗。
氣味越難聞。
偶爾有醉醺醺的男人搖搖晃晃走過。
投來不懷好意的目光。
我嚇得加快腳步。
心跳如鼓。
拐過一個彎。
眼前出現(xiàn)一個稍微寬敞點的破院子。
院墻塌了一半。
里面黑黢黢的。
隱約能看到一些堆疊的雜物。
還有……一點點微弱的火光?
似乎有人?
我猶豫了一下。
還是小心翼翼地靠了過去。
探頭往里看。
院子角落。
背風(fēng)的墻根下。
燃著一小堆篝火。
火不大。
噼啪作響。
勉強驅(qū)散一點黑暗和寒意。
火堆旁,蜷縮著幾個人影。
有老有少。
都穿著破爛的衣裳。
臉上帶著同樣的麻木和疲憊。
是乞丐?
還是……無家可歸的人?
一個靠著墻打盹的老乞丐睜開了渾濁的眼。
看到了探頭探腦的我。
他沒什么表情。
只是用干枯的手指,指了指火堆旁邊一個稍微干凈點的空地。
沙啞地說:“新來的?那邊擠擠吧。夜里冷?!?/p>
聲音蒼老。
沒什么溫度。
但也沒有惡意。
我的鼻子猛地一酸。
差點掉下淚來。
我吸了吸鼻子。
低低說了聲:“謝謝?!?/p>
聲音啞得厲害。
我拖著疼痛的腿。
慢慢地挪過去。
在那塊空地上。
學(xué)著他們的樣子。
抱緊膝蓋。
蜷縮起來。
篝火的溫度很微弱。
但比起外面刺骨的寒風(fēng)。
已經(jīng)是天堂。
身體慢慢回暖。
饑餓感卻更加兇猛地襲來。
胃里像有只手在抓撓。
火燒火燎。
我下意識地摸了摸空蕩蕩的肚子。
這個細微的動作被旁邊一個看起來只有七八歲的小女孩看到了。
她瘦得像根豆芽菜。
大大的眼睛在臟兮兮的小臉上顯得格外突兀。
她盯著我看了一會兒。
然后。
像下了很大決心似的。
從自己懷里。
掏出小半個又黑又硬的餅子。
那餅子一看就放了很久。
又干又硬。
像塊石頭。
她怯生生地。
把餅子遞到我面前。
聲音細細的。
“姐姐……給你。不頂餓……但能……墊墊?!?/p>
她的眼睛很干凈。
帶著一種小心翼翼的善意。
我看著那半個黑餅。
又看著小女孩清澈的眼睛。
喉嚨像被什么東西堵住了。
發(fā)不出聲音。
我伸出手。
手指有些顫抖。
接過了那塊硬邦邦、冰冷冷的餅子。
入手很沉。
像一塊小小的烙鐵。
燙得我心頭發(fā)顫。
“謝……謝謝你?!蔽业穆曇暨熳×恕?/p>
小女孩羞澀地笑了笑。
縮回她奶奶(大概是)的懷里。
那個老婦人只是摟緊了她。
渾濁的眼睛看了我一眼。
沒什么表示。
我低下頭。
看著手里的黑餅。
用指甲費力地摳下一點點碎屑。
放進嘴里。
用唾液拼命地濡濕。
然后。
艱難地。
咽下去。
很糙。
很苦。
帶著一股霉味。
還有點沙子。
硌牙。
但這是我今天。
吃到的。
最溫暖的東西。
靠著那點篝火的溫暖和小女孩分給我的半塊黑餅。
我撐過了在云州城的第一個夜晚。
天剛蒙蒙亮。
破院子里的“住戶”們就陸陸續(xù)續(xù)起來了。
沉默地。
各自散去。
開始新一天的乞討或者尋找活計。
沒有人說話。
像一群無聲的幽靈。
我也必須動起來。
不能坐以待斃。
我跟著那個給我餅子的小女孩和她奶奶。
她們似乎對這里很熟。
七拐八拐。
走到一條稍微熱鬧點的后街。
這里有些小店鋪的后門開著。
偶爾有伙計拎著泔水桶出來倒。
或者扔出一些發(fā)黃的菜葉子。
小女孩和她奶奶熟練地在幾個固定的泔水桶附近轉(zhuǎn)悠。
趁著沒人注意。
飛快地從那些被丟棄的爛菜葉里。
挑揀出一些勉強還能吃的部分。
塞進一個破舊的布袋子里。
動作又快又準(zhǔn)。
顯然不是第一次干這個。
我站在不遠處看著。
胃里一陣翻騰。
那半塊黑餅帶來的暖意瞬間消失。
只剩下冰冷的反胃感。
吃……泔水桶里撿來的東西?
這比粗茶冷饅頭。
比發(fā)霉的黑餅。
更難以接受。
我是公主。
就算是不受寵的公主。
從小錦衣玉食。
何曾……
“丫頭!發(fā)什么呆!”
一聲低啞的呵斥打斷我的思緒。
是小女孩的奶奶。
她不知何時走到我身邊。
渾濁的眼睛嚴(yán)厲地看著我。
“嫌棄?餓肚子的時候,能活命的就是好東西!”
她手里拎著的破布袋子里。
裝著幾片還算完整的白菜幫子。
幾個蔫巴巴的蘿卜頭。
“拉不下臉?”
她冷笑一聲。
“那就等著餓死吧!這城里,餓死的‘體面人’多了去了!”
她不再看我。
拉著她的小孫女。
繼續(xù)走向下一個目標(biāo)。
我站在原地。
臉上火辣辣的。
像被扇了一巴掌。
是啊。
武玥。
你現(xiàn)在還有什么資格嫌棄?
和親公主?
那已經(jīng)是個“死人”了。
你現(xiàn)在就是個身無分文、隨時可能凍死餓死在街頭的流民。
活命。
比什么都重要。
體面?
在生存面前。
一文不值。
我深吸一口氣。
壓下喉嚨里的酸澀和胃里的翻騰。
學(xué)著她們的樣子。
走到一個剛被倒掉泔水的桶邊。
強忍著那刺鼻的酸臭味。
蹲下身。
伸出手。
在一堆爛菜葉、魚骨頭、剩飯渣里。
飛快地翻找。
我的手指在發(fā)抖。
胃里翻江倒海。
好幾次差點吐出來。
終于。
我摸到幾片還算硬挺的菠菜葉子。
還有一個只爛了一小半的土豆。
我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樣。
飛快地把它們攥在手里。
然后迅速退開。
心臟狂跳。
臉燒得厲害。
像做了什么見不得人的事。
小女孩在不遠處看到了。
沖我咧開嘴。
無聲地笑了笑。
露出缺了一顆的門牙。
我也勉強扯了扯嘴角。
算是回應(yīng)。
手里緊緊攥著那點可憐的“收獲”。
冰冷的菜葉。
帶著污泥和難以言喻的氣味。
卻是我靠自己。
在這陌生的、冷酷的街頭。
找到的第一口“食物”。
就這樣。
靠著撿爛菜葉。
靠著偶爾在好心的小攤主那里。
幫忙洗碗、擦桌子。
換一個冷硬的窩頭或者半碗剩湯。
我艱難地在云州城活了下來。
日子像鈍刀子割肉。
每一天都是煎熬。
但至少。
我活著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