臘月二十四,南京城的雪終于歇了。陽光透過薄云灑在湘王府的庭院里,積雪反射出晃眼的光,屋檐下的冰棱滴答作響,墜成串的水珠在青石板上洇出深色的印記。
朱瞻墡披著件月白色的狐裘,站在廊下看著小廝們清掃庭院。廊邊的幾株臘梅開得正盛,鵝黃色的花瓣頂著殘雪,散發(fā)出清冽的香氣,沖淡了空氣中的煤煙味。
“小爺,周王府的人來了。”來福輕手輕腳地走過來,低聲稟報,“說是送年禮,周王殿下親自寫了帖子。”
朱瞻墡挑了挑眉。周王朱橚是朱元璋第五子,向來與湘王朱柏關(guān)系尚可,往年也會互送年禮,但今年這個節(jié)骨眼上,周王府的到訪就顯得有些微妙了。
“請他們到客院奉茶,我去回稟父王?!彼苏陆?,往靜思院走去。
朱柏正在書房看地圖,見他進(jìn)來,抬了抬眼皮:“何事?”
“父王,周王府派人送年禮來了?!敝煺皦幑淼?,“兒臣覺得,他們恐怕不只是來送年禮的?!?/p>
朱柏放下手中的狼毫,指尖在地圖上的“開封”二字上點了點——那是周王的封地。他沉默片刻,道:“讓他們進(jìn)來吧。你也留下,聽聽也好?!?/p>
朱瞻墡應(yīng)了聲“是”,侍立在一旁。不多時,周王府的管事便跟著來福走了進(jìn)來,是個五十多歲的老者,穿著件藏青色的綢緞棉袍,手里捧著個紫檀木托盤,上面放著幾卷字畫和一壇酒。
“小人給湘王殿下請安,給小世子請安。”老管事躬身行禮,態(tài)度恭敬,“我家王爺說,快過年了,備了些薄禮,不成敬意。還說……若是殿下得空,想請您過府喝杯年酒?!?/p>
朱柏示意來福接過托盤,目光落在那壇酒上——酒壇是景德鎮(zhèn)的官窯瓷,上面描著金紋,一看就價值不菲。他笑了笑:“老五倒是有心了。替我謝過你家王爺,年酒的事,容后再議。”
老管事臉上堆著笑,話鋒卻悄悄一轉(zhuǎn):“我家王爺還說,最近京城里不太平,讓殿下凡事多留心。尤其是……關(guān)于湘西的那些閑話,聽聽也就罷了,不必往心里去?!?/p>
這話看似是安慰,實則是在試探。朱瞻墡心里明鏡似的——周王這是想看看,湘王府在流言中的處境到底有多糟。
朱柏端起茶盞,呷了口茶,語氣平淡:“勞你家王爺掛心了。本王行得正坐得端,些許流言,傷不了根本?!?/p>
老管事的眼神閃了閃,又道:“我家王爺還說,他前幾日進(jìn)宮給陛下請安,聽聞陛下提起湘王世子,說您聰慧伶俐,是個可塑之才呢?!?/p>
這話倒是出乎朱瞻墡的意料。朱元璋竟會在周王面前提起他?是隨口一提,還是另有深意?
“皇爺爺謬贊了?!敝煺皦庍m時躬身,語氣謙遜,“孫兒年幼,還有許多要學(xué)的地方?!?/p>
老管事又說了幾句場面話,便起身告辭。朱柏讓來福送他出去,書房里只剩下父子二人。
“你覺得,老五這話是什么意思?”朱柏看著窗外的臘梅,忽然問道。
“想拉攏,也想觀望?!敝煺皦幹毖圆恢M,“周王殿下夾在陛下和諸王之間,日子怕是也不好過。他想知道我們這邊的底氣,再決定下一步怎么走。”
朱柏轉(zhuǎn)過身,眼中帶著一絲贊許:“說得不錯。老五這個人,看著敦厚,實則精得很。藍(lán)玉案時,他第一時間上交了兵權(quán),才保得周全。如今他來示好,是想找個盟友,也是想看看風(fēng)向。”
“那我們……”
“禮照收,酒照喝,但別摻和太深?!敝彀氐恼Z氣帶著決斷,“這個時候,任何結(jié)盟都可能引火燒身。我們只要守住荊州,不出錯,就比什么都強?!?/p>
朱瞻墡點點頭。他明白朱柏的意思——在朱元璋眼皮底下,任何風(fēng)吹草動都可能被放大,保持中立,才是最穩(wěn)妥的選擇。
正說著,劉嬤嬤匆匆走了進(jìn)來,臉上帶著喜色:“王爺,小爺,宮里來人了!說是陛下賞了東西,讓您親自去接呢!”
朱柏和朱瞻墡對視一眼,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驚訝。這個時候,朱元璋怎么會突然賞東西?
父子二人連忙整理衣冠,趕到府門口。只見兩個太監(jiān)站在馬車旁,為首的是朱元璋身邊的紅人,司禮監(jiān)秉筆太監(jiān)王瑾。見了朱柏,王瑾臉上堆起笑:“咱家給湘王殿下道喜了!”
“王公公客氣了。”朱柏躬身行禮,“不知陛下賞了什么?”
“陛下聽聞湘王妃身子不適,特意讓人從內(nèi)庫挑了些滋補的藥材,還有一匹云錦,說是給小世子做件新衣裳?!蓖蹊疽馍砗蟮男√O(jiān)打開禮盒,里面果然是些名貴的人參、鹿茸,還有一匹流光溢彩的云錦,一看就不是凡品。
朱柏心中微動,接過賞賜謝恩:“謝陛下隆恩!勞煩公公跑一趟,快請進(jìn)府奉茶?!?/p>
“不了不了,咱家還得回宮里復(fù)命呢?!蓖蹊獢[擺手,湊近朱柏,壓低聲音道,“陛下還說了,讓殿下安心過年,湘西的事,他心里有數(shù)?!?/p>
這句話像顆定心丸,讓朱柏一直緊繃的神經(jīng)終于放松了些。他連忙道:“請公公回稟陛下,臣定不負(fù)圣恩?!?/p>
王瑾又笑著拍了拍朱瞻墡的肩膀:“小世子,陛下可惦記著你呢,說你那幾句‘納諫如用藥’說得好,讓你好好讀書,將來給大明出力?!?/p>
“謝皇爺爺恩典,孫兒記下了。”朱瞻墡躬身應(yīng)道,心里卻在琢磨——朱元璋這是在敲打,還是在安撫?
送走王瑾,朱柏看著手中的賞賜,忽然笑了:“看來,湘西的事,暫時不用擔(dān)心了。”
“陛下這是……相信我們了?”朱瞻墡問道。
“信不信不重要。”朱柏掂了掂那包人參,“重要的是,他不想在年節(jié)前后再生事端。再說,楊文那邊怕是查出了些什么,讓陛下改變了主意?!?/p>
朱瞻墡想起他們暗中放出的“北平線索”,難道真的起作用了?他不敢肯定,卻也松了口氣。至少這個年,能過得安穩(wěn)些了。
回到內(nèi)院,朱瞻墡忽然想起許久沒去給蘇王妃請安,便提著一小包剛從宮里賞的點心,往西側(cè)的“靜姝院”走去。
蘇王妃的院子很安靜,只有幾個丫鬟在廊下縫補衣物。見朱瞻墡進(jìn)來,為首的丫鬟連忙行禮:“小爺來了,王妃剛歇下,要不要叫醒她?”
“不必了,我就在外面等會兒?!敝煺皦帞[擺手,在廊下的椅子上坐下。
院子里種著幾株玉蘭,光禿禿的枝椏伸向天空。窗臺上放著個青瓷瓶,里面插著幾支干枯的梅枝,想來是前些日子插的。他忽然覺得,這位便宜母親的日子,過得比他想象的還要冷清。
不多時,里屋傳來輕微的咳嗽聲,接著是蘇王妃虛弱的聲音:“是墡兒來了嗎?”
“是兒臣,母親?!敝煺皦幷酒鹕?,走進(jìn)內(nèi)屋。
蘇王妃斜靠在床頭,臉色蒼白得像紙,嘴唇卻透著點不正常的紅。她穿著件月白色的寢衣,頭發(fā)松松地挽著,見朱瞻墡進(jìn)來,眼中露出一絲暖意:“聽說你前些日子病了,現(xiàn)在好些了嗎?”
“已經(jīng)大好了,勞母親掛心?!敝煺皦帉Ⅻc心放在桌上,“這是宮里賞的,母親嘗嘗?”
蘇王妃笑了笑,讓丫鬟遞過一塊,卻沒吃,只是放在手里摩挲著:“看來,陛下很喜歡你?!?/p>
“是皇爺爺恩典?!?/p>
“恩典這東西,有時是蜜糖,有時是毒藥?!碧K王妃的聲音很輕,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憂慮,“你父親性子剛直,不懂得轉(zhuǎn)彎,將來……還要靠你多提醒他?!?/p>
朱瞻墡心里一動。蘇王妃看似柔弱,心里卻跟明鏡似的。他點點頭:“兒臣知道?!?/p>
蘇王妃看著他,忽然嘆了口氣:“你這孩子,病了一場,像是突然長大了。以前總愛纏著我要糖吃,現(xiàn)在……卻能跟你父親商議正事了?!?/p>
她伸出手,輕輕撫摸著朱瞻墡的頭,指尖冰涼:“娘沒什么本事,身子也不爭氣,幫不了你什么。只盼著你平平安安的,將來……能有個好前程?!?/p>
朱瞻墡的鼻子忽然有些發(fā)酸。穿越以來,他一直緊繃著神經(jīng),算計著人心,防備著危險,很少有這樣溫情的時刻。他能感覺到,蘇王妃的關(guān)心是真摯的,不帶任何功利。
“娘,您會好起來的?!彼兆√K王妃冰涼的手,“等開春了,我陪您去城外的棲霞寺上香,那里的菩薩很靈驗?!?/p>
蘇王妃笑了,眼角泛起細(xì)密的皺紋:“好,娘等著?!?/p>
從靜姝院出來,夕陽已經(jīng)西斜。臘梅的香氣在暮色中愈發(fā)濃郁,混著廚房里飄來的飯菜香,竟有了幾分年味。朱瞻墡站在庭院里,看著天邊絢爛的晚霞,心里忽然覺得踏實了些。
這場權(quán)力的游戲還在繼續(xù),危險也從未遠(yuǎn)離。但至少此刻,他有父親的沉穩(wěn),有母親的牽掛,還有自己那顆在亂世中逐漸變得堅韌的心。
他想起王瑾帶來的那句“陛下心里有數(shù)”,想起周王府的試探,想起朱柏那句“守住荊州”。這些碎片在他腦海里拼湊出一個模糊的輪廓——朱元璋的平衡之術(shù),諸王的相互猜忌,還有他這個小人物在夾縫中求存的掙扎。
但他不怕。
朱瞻墡深吸一口氣,臘梅的清香沁入心脾。他知道,未來的路還很長,很險,但只要一步一個腳印地走下去,總能找到屬于自己的立足之地。
遠(yuǎn)處傳來晚飯的梆子聲,悠長而溫暖。朱瞻墡轉(zhuǎn)身往飯廳走去,背影在夕陽下拉得很長,帶著少年人特有的挺拔,也藏著不屬于這個年紀(jì)的沉穩(wěn)。
這個年,或許能過得安穩(wěn)些。但他明白,這只是暫時的平靜。等到開春,冰雪消融,那些潛藏在地下的暗流,又會重新涌動。而他,必須做好準(zhǔn)備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