康熙三十五年,六月初九。
京師郊外,旌旗蔽日,鹵簿森嚴(yán)。
盛夏的驕陽灼烤著大地,空氣中彌漫著燥熱氣息。
皇太子胤礽身著杏黃色四團龍補服朝袍,頭戴鑲嵌碩大東珠的朝冠,率領(lǐng)著留守京師的全體宗室王公、內(nèi)閣大學(xué)士、六部九卿及在京勛貴重臣,早已在預(yù)先設(shè)好的郊迎御幄前恭候多時。
他身姿挺拔,神色恭謹(jǐn),一絲不茍地站在隊列的最前方,目光看似專注地投向御駕歸來的方向。有對父親歸來的期盼,有對自己數(shù)月監(jiān)國辛勞的疲憊,更有一絲難以言喻的不安。
馬蹄聲如滾雷般由遠(yuǎn)及近,打破了郊野的寂靜。
塵土飛揚中,康的龐大鑾駕終于出現(xiàn)在地平線上。明黃色的華蓋、旌旗在陽光下獵獵招展,隨行護駕的八旗精兵盔甲鮮明,刀槍如林,肅殺之氣撲面而來。經(jīng)歷數(shù)月塞外征程,這支凱旋之師緩緩行至御幄前。
胤礽深吸一口氣,壓下心頭的波瀾,率先撩袍跪地,聲音清朗而洪亮:
“兒臣胤礽,率留守京師宗室王公、文武百官,恭迎汗阿瑪凱旋回鑾!汗阿瑪萬歲!萬歲!萬萬歲!”
身后黑壓壓的人群隨之山呼萬歲,聲浪震天。
鑾駕停穩(wěn),明黃色的帷幔被太監(jiān)恭敬掀開。康熙的身影出現(xiàn)在車轅之上。他一身石青色行服,外罩黃馬褂,雖面帶征塵之色,略顯清減,但那雙深邃的眼眸依舊銳利如鷹,掃視著跪伏在地的臣子,最終,目光落在了最前方的胤礽身上。那目光深沉難辨,帶著審視,也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復(fù)雜。
“平身?!笨滴醯穆曇舨桓撸瑓s清晰地穿透了喧嘩,帶著帝王的威嚴(yán)與長途跋涉后的淡淡沙啞。他微微頷首,目光在胤礽臉上停留了一瞬,便移開了,只輕輕擺了擺手。
胤礽依言起身,垂手侍立。他能感覺到汗阿瑪那一眼中的重量,卻讀不懂其中的確切含義。是贊許?是審視?還是……隱藏著別的什么?他心頭那絲不安,如同投入石子的湖面,漣漪在無聲地擴大。
回鑾的隊伍再次啟程,在夕陽熔金般的余暉中,浩浩蕩蕩地向著那座象征著至高權(quán)力的紫禁城行進。
胤礽作為儲君,騎馬隨行于鑾駕之側(cè)。父子二人,近在咫尺,卻一路無話。
只有馬蹄踏在官道上的噠噠聲,和旌旗被風(fēng)吹動的獵獵聲,在沉默中顯得格外清晰。夕陽將他們的影子拉得很長,投射在塵土飛揚的路上,時而重疊,時而分離。
回京數(shù)日,犒賞三軍、祭告天地宗廟等一應(yīng)繁復(fù)禮儀過后,紫禁城似乎恢復(fù)了往日的秩序。然而,一股無形的、令人窒息的低氣壓,卻在乾清宮上空悄然凝聚。
這日,康熙突然在乾清宮西暖閣召見全體內(nèi)閣大學(xué)士、六部尚書、都察院左都御史、以及所有年長皇子(包括大阿哥胤禔、三阿哥胤祉、四阿哥胤禛等)??諝夥路鹉塘耍顑?nèi)落針可聞,彌漫著山雨欲來的沉重。
康熙高踞于御座之上,并未身著朝服,只穿一件常服袍子,面色卻陰沉得如同暴風(fēng)雨前的天空。他并未立即開口,只是用那雙深不見底、蘊藏著雷霆風(fēng)暴的眼眸,緩緩掃視著階下屏息凝神、垂手恭立的眾人。那目光所及之處,無不令人心頭發(fā)緊,脊背生寒。
良久,康熙低沉而極具穿透力的聲音,如同冰錐般刺破了殿內(nèi)的死寂:“朕此番親征噶爾丹,餐風(fēng)露宿,枕戈待旦,將士們浴血奮戰(zhàn),所為者何?”
他聲音陡然拔高,帶著一股壓抑不住的怒火,“只為保我大清江山社稷之穩(wěn)固!護我天下黎民百姓之安寧!”
殿內(nèi)氣氛瞬間降至冰點。所有人都將頭垂得更低,大氣不敢出。
“然!” 康熙猛地一拍御案,發(fā)出“砰”的一聲巨響,震得案上文房四寶都跳了一跳!“朕在前方浴血,后方朝堂之上,竟有人不思精誠報國,反行結(jié)黨營私、擾亂朝綱、傾軋異己之勾當(dāng)!”
他的聲音如同驚雷,在空曠高聳的殿宇內(nèi)隆隆回蕩,帶著帝王不容置疑的震怒,“此等行徑,置國家法度于何地?置朕躬于何地?!”
“結(jié)黨營私”、“擾亂朝綱”……這幾個字如同重錘,狠狠砸在胤礽的心口!他站在皇子隊列的最前方,身體幾不可察地晃了一下,臉色瞬間褪盡血色,變得一片慘白!他終于明白,那日郊迎時汗阿瑪眼神中的復(fù)雜是什么!那股不安的預(yù)感,竟成了現(xiàn)實!風(fēng)暴的中心,果然是他!
康熙的目光如同兩道冰冷的利箭,穿透空氣,死死釘在了胤礽的臉上:
“太子!” 這一聲斷喝,再無半分父親的口吻,只剩下帝王的冷酷與質(zhì)問,“你,可知罪?!”
胤礽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直沖頭頂,心臟狂跳,幾乎要破胸而出!
他猛地撩袍跪倒在地,他強迫自己抬起頭,迎向康熙那燃燒著怒火的目光,聲音帶著極力壓抑的顫抖,卻仍試圖維持儲君的鎮(zhèn)定:
“兒臣……惶恐!不知汗阿瑪所言……所指何事?還望……汗阿瑪明示!” 他心中驚濤駭浪:太子黨?命人讓把索額圖腿斷了之后,他早已退居幕后,自己明明已經(jīng)竭力壓制約束,難道還有人膽大妄為?還是……有人故意構(gòu)陷?
“不知?” 康熙怒極反笑,那笑聲卻冰冷刺骨,“你身邊的‘太子黨’,倚仗你的身份,暗中勾連,排斥異己,安插私人,把持要害,甚至在朕親征期間,擅權(quán)行事,妄圖架空朕的耳目,把持朝政!你身為儲君,國之副貳,不思為朕分憂,整肅朝綱,反而縱容包庇,甚至默許此等行徑!致使朝堂之上,烏煙瘴氣,忠直之士噤若寒蟬!你竟敢說不知?!”
字字句句,如同淬毒的匕首,狠狠刺向胤礽!他只覺得一股巨大的冤屈和憤怒直沖腦門,幾乎要將他淹沒!
他在京城兢兢業(yè)業(yè),夙興夜寐,不敢有半分懈?。∷黝~圖已退,其他人他也多有約束,那些打著太子旗號行事的,究竟是哪些人?是確有其事,還是有人故意栽贓?況且,這些人到底存不存在,又有誰能說得清?這分明是欲加之罪!
“汗阿瑪明鑒!” 胤礽再也按捺不住,聲音因激動而拔高,帶著明顯的委屈和不忿,
“兒臣絕無此心!更從未縱容任何人結(jié)黨營私,把持朝政!此等大逆不道之言,定是奸佞小人,窺伺儲位,蓄意構(gòu)陷污蔑兒臣!請汗阿瑪詳查,還兒臣一個清白!” 他幾乎是喊了出來,額角青筋隱隱跳動。
“構(gòu)陷?污蔑?” 康熙猛地站起身,居高臨下地俯視著跪地的兒子,眼中怒火更熾,“你還在巧言令色,百般狡辯!朕已著可靠之人,詳加查訪,證據(jù)確鑿!你身邊那些人,他們的所作所為,樁樁件件,朕都查得明明白白!你還想抵賴不成?!” 康熙的厲聲質(zhì)問,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壓。
“查得明明白白?” 胤礽的心徹底沉入了谷底,他看著高高在上的皇父,看著他那不容置疑的“證據(jù)確鑿”,只覺得無比諷刺和心寒。
他諷刺地笑了一聲,聲音反而平靜下來,卻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冷意:“既然汗阿瑪已查得明明白白,圣心獨斷,那……兒臣……無話可說。汗阿瑪要如何處置,兒臣……領(lǐng)受便是。”
他重重地磕下頭去,額頭撞擊地磚,發(fā)出沉悶的響聲。
他放棄了辯解,因為這辯解在“圣心獨斷”面前,蒼白無力。
“你……!” 康熙被胤礽這種近乎頂撞的“認(rèn)命”態(tài)度氣得面色鐵青,指著胤礽的手指都在微微發(fā)抖,一時竟說不出話來。
就在這令人窒息的僵持時刻,胤礽眼角的余光清晰地捕捉到了站在皇子隊列中的大阿哥胤禔。
胤禔雖然也低著頭,但那微微上揚的嘴角,眼中幾乎要溢出來的幸災(zāi)樂禍和得意,卻如同毒針般刺入胤礽的眼簾!胤礽心中那團怒火,瞬間被這赤裸裸的挑釁點燃到了極致!厭惡與憎恨如同毒藤般瘋狂滋長!
“汗阿瑪息怒!” 一個沉穩(wěn)的聲音打破了僵局。
只見四阿哥胤禛上前一步,躬身行禮,聲音清晰而懇切,“太子殿下監(jiān)國期間,夙夜匪懈,勤勉理政,朝野有目共睹?;蛴邢≈剑俳璧钕轮胁卉壷?,亦或有人從中挑撥離間,構(gòu)陷儲君。懇請汗阿瑪暫息雷霆之怒,給太子殿下自省徹查之機。若殿下確有不察失職之處,再行訓(xùn)誡懲處亦不為遲。若殿下實屬無辜,亦當(dāng)還殿下清白,以安天下之心!”
胤禛的話語條理分明,既為太子開脫,又給康熙留足了臺階。
三阿哥胤祉也連忙出列附和:“四弟所言極是!請汗阿瑪明鑒!太子殿下素來仁孝勤勉,豈會行此悖逆之事?定是有人從中作祟!”
其余皇子,無論心中作何想法,此刻見胤禛、胤祉出頭,也紛紛躬身:“請汗阿瑪息怒!請汗阿瑪明察!” 大殿內(nèi)響起一片為太子求情的聲音。
康熙胸膛起伏,目光如電,從求情的皇子們臉上掃過,最終,再次落回到跪伏在地、身體微微顫抖卻倔強地不肯再發(fā)一言的胤礽身上。那眼神中,有未消的怒火,有深深的失望,也有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與……痛心?
殿內(nèi)的空氣仿佛凝固成了沉重的鉛塊,壓在每個人的心頭。
良久,久到胤礽幾乎以為時間已經(jīng)停止,康熙那帶著一絲沙啞和深深疲憊的聲音才緩緩響起,如同從很遠(yuǎn)的地方傳來:
“罷了……”
這兩個字,仿佛耗盡了康熙的力氣。他頹然坐回龍椅,揮了揮手,聲音低沉而無力:
“此事……到此為止。太子……”
他頓了頓,目光復(fù)雜地看了胤礽一眼,那眼神仿佛穿透了此刻的僵局,看到了更久遠(yuǎn)的、父子情深的畫面,最終化為一聲幾不可聞的嘆息:
“……你,回你的毓慶宮去……閉門思過。無朕旨意,不得擅出?!?/p>
“到此為止”……“閉門思過”……
胤礽的身體劇烈地顫抖了一下。這輕飄飄的八個字,將他從監(jiān)國理政的權(quán)力巔峰,瞬間打回原形,成了一個需要“思過”的罪人!
最終,所有的情緒都化為一個沉重的、帶著屈辱的叩首。
“兒臣……遵旨?!?/p>
聲音干澀嘶啞,仿佛不是他自己的。
胤礽緩緩起身,甚至沒有再看康熙一眼,也沒有看階下神色各異的眾人。
————
“砰——!”
毓慶宮東暖閣書房厚重的楠木門被胤礽用盡全身力氣狠狠甩上!巨大的聲響在寂靜的宮殿內(nèi)回蕩,震得窗欞都嗡嗡作響。
壓抑了一路的火山,終于在此刻徹底爆發(fā)!
胸中那股無處宣泄、幾乎要將他五臟六腑都焚燒殆盡的怒火、委屈、怨毒、不甘,如同熔巖般噴涌而出!他雙目赤紅,額角青筋虬結(jié),英俊的面容因極致的憤怒而扭曲猙獰!
“啊——!” 一聲如同受傷野獸般的嘶吼從他喉嚨深處迸發(fā)出來,充滿了絕望與暴戾!
他像一頭發(fā)瘋的困獸,猛地沖向那張寬大的紫檀木御案——這張他監(jiān)國期間從乾清宮回來的每個夜晚伏案、批閱了無數(shù)奏疏、承載著他所有心血與抱負(fù)的御案!
“嘩啦啦——?。?!”
隨著他雙臂用盡全力的橫掃,案頭堆積如山的奏章、公文、卷宗如同雪崩般轟然傾瀉!
墨玉筆架、青玉筆洗、端硯、象牙筆筒……所有精致的文房器物,被他狂暴地掃落在地!瓷器、玉石碎裂的刺耳聲響此起彼伏,墨汁四濺,如同潑灑的污血,瞬間染污了光潔的金磚地面和名貴的波斯地毯!
“虛偽!虛偽!都是虛偽——!” 胤礽嘶吼著,胸膛劇烈起伏,粗重的喘息聲在狼藉一片的殿內(nèi)回蕩。
他踉蹌著后退幾步,頹然跌坐在那張同樣冰冷的紫檀木圈椅中,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力氣。汗水浸濕了他的鬢角,幾縷發(fā)絲凌亂地貼在額前,更添幾分狼狽與瘋狂。
他目光空洞地望著滿地狼藉,腦海中卻像走馬燈般閃過一幕幕畫面:
——塞外頻繁送來的家書,字里行間的“欣慰”、“期許”、“思念”……
——那些帶著塞外風(fēng)沙、冰冷硌手的“奇石”……
——信中隱晦的告誡……
——最后那封描繪兄弟圍獵、共享“天倫之樂”,字字如刀的來信……
——還有今日,那高高在上、不容辯駁的斥責(zé)與“閉門思過”的羞辱!
“哈……哈哈哈哈!” 胤礽突然發(fā)出一陣凄厲而瘋狂的大笑,笑聲中充滿了無盡的悲涼與諷刺,眼淚卻不受控制地從赤紅的眼眶中洶涌而出,滑過他蒼白扭曲的臉頰。
“好一個慈父!好一個明君!” 他咬牙切齒,每一個字都像是從齒縫里擠出來,浸透了毒液,“在外時,甜言蜜語,噓寒問暖,好一個舐犢情深!一回來!一回來就翻臉無情!雷霆震怒!結(jié)黨營私?把持朝政?查得明明白白?哈哈哈!這話說出來,怕是連暢春園池子里的王八都要笑掉大牙!”
他猛地站起身,一腳踢開腳邊一個碎裂的筆洗殘片,碎片劃破了他的靴面,他卻渾然不覺。
“禁足?思過?” 胤礽的眼神閃爍著瘋狂而怨毒的光芒,死死盯著乾清宮的方向,仿佛要穿透重重宮墻,刺向那個端坐龍椅的身影。
“好!好得很!既然你……不讓我好過……”
他嘴角咧開一個近乎猙獰的笑容,聲音低沉沙啞,卻帶著一種玉石俱焚般的決絕:
“那……我也絕不會讓你舒坦!”
窗外,紫禁城的暮色沉沉壓下,將這座孤寂的宮殿,徹底吞沒在無邊的黑暗之中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