出院那天,林野特意把鐵皮青蛙揣在口袋里。陽光穿過神經(jīng)中心的玻璃穹頂,在地面投下細碎的光斑,像極了老槐樹的影子。周明宇走在前面,白大褂的下擺隨著腳步輕輕擺動,林野盯著那道熟悉的背影,突然想起移植記憶里父親送他去大學報到的場景 —— 也是這樣一個晴朗的秋日,也是這樣微微佝僂的背影,只是那時父親的肩膀還能穩(wěn)穩(wěn)扛起他裝書的行李箱。
“去看看老房子?” 周明宇突然回頭,眼角的皺紋在光里像水波一樣漾開。
老城區(qū)的巷弄比記憶里更窄了些,墻根的青苔漫過石階,空氣里飄著隔壁阿婆熬粥的米香。林野站在爬滿爬山虎的院門前,手指撫過斑駁的木門,突然摸到個凹痕 —— 是小時候騎三輪車撞的,當時父親蹲在這兒用刨子打磨了整整一下午,木屑混著他的哭聲落在青石板上。
推開院門的瞬間,滿院的梔子花撲了滿臉。周明宇笑著說:“你住院時我天天來澆水,就怕等你回來錯過了花期。” 花叢深處藏著個熟悉的身影,穿藍布衫的老太太正彎腰摘花,鬢角的銀發(fā)和梔子花一樣耀眼。
“這是陳阿婆,” 周明宇介紹道,“當年你總偷她家的槐花蜜?!?/p>
陳阿婆直起身,手里的竹籃晃出陣清香:“小野長這么高了?還記得你十歲那年,把明宇的教案本撕了疊紙飛機,他氣得三天沒理你?!?/p>
林野的耳尖發(fā)燙。這段記憶他從未忘記,卻在爆炸后刻意封存 —— 那天父親紅著眼圈把紙飛機一個個撿回來,連夜用膠帶粘好,第二天照樣夾著教案去學校。此刻站在陽光下,那些被痛苦濾鏡覆蓋的細節(jié)突然變得鮮活:父親粘教案時臺燈的光暈,膠帶撕開的 “刺啦” 聲,還有他躲在門后看見的、父親偷偷抹眼淚的背影。
周明宇搬來竹凳放在槐樹下,樹皮上還留著歪歪扭扭的刻痕 —— 是每年生日時父子倆比身高的印記。最高的那道刻痕停留在 “178cm”,旁邊標著 “野野 20 歲”,再往上就是空白。林野突然發(fā)現(xiàn),父親的刻痕在自己 18 歲那年就沒再長高過,原來從那時起,父親就開始悄悄把成長的空間讓給了他。
“神經(jīng)中心打電話來,說 735 號移植很成功。” 周明宇剝著橘子,果肉的酸甜味漫開來,“出租車師傅的老伴兒今早認出他了,還說要教護士腌咸菜。”
林野的視線落在父親剝橘子的手上,虎口的月牙形疤痕被歲月磨得很淡,卻在指節(jié)處新添了些細小的裂口 —— 是照顧住院的他時,總用冷水洗衣服留下的。他突然想起移植記憶里的畫面:父親給學生批改作業(yè)時,總在指尖纏圈膠布,說這樣紅筆就不會滲進指甲縫。
傍晚的霞光漫過院墻時,林野看見陳阿婆的孫子蹲在槐樹下,正用粉筆在地上畫飛機。小男孩抬頭沖他笑,露出顆豁牙,像極了照片里舉著鐵皮青蛙的自己。周明宇走過去,撿起根樹枝在地上畫了道弧線:“這樣機翼才平穩(wěn),能飛得更遠?!?/p>
林野掏出鐵皮青蛙擰上發(fā)條,青蛙在青石板上蹦跳的聲音,混著祖孫倆的笑聲,在暮色里輕輕回響。他低頭看著掌心新舊交疊的印記,突然明白所謂記憶,從來不是固定不變的紋路。那些被痛苦掩埋的,會在愛的滋養(yǎng)下重新浮現(xiàn);那些以為消失的,其實早已刻進生命的年輪,隨著時光生長,成為彼此血脈里最溫暖的印記。
晚風拂過梔子花叢,帶來遠處巷口賣冰棍的吆喝聲。周明宇起身拍了拍褲子上的灰塵,白大褂的第二顆紐扣在余暉里閃著光。林野快步跟上去,父子倆的影子被拉得很長,在青石板上慢慢重疊,像幅被歲月浸潤的水墨畫,溫柔而堅定地鋪向遠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