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個小時后,但愿下樓到客廳接水喝,眼神無意間掃過沙發(fā),注意到雪白絨毛坐墊上有一團突兀的暗紅。
他走近一瞧,原來是血漬。
想到丁竹漪的生理痛,他猜,這團血漬應該是丁竹漪不小心蹭上去的。
于是放下水杯,把那張坐墊拿到衛(wèi)生間搓洗。
又不知過了多久,他正在演算紙上畫著受力分解圖,丁竹漪突然站到了他椅子旁邊。
“沙發(fā)上少了一張坐墊,哪去了?”丁竹漪的語氣里,有明顯的惱意和隱隱的羞意。
聽她聲音,好像恢復了點元氣,臉色也比之前好了不少。但愿看看腕表,果然,已經(jīng)十一點半了。
但愿眼睛一亮,“你好了嗎?”
“嗯?!迸⒌瓚寺?,臉上依舊是一副興師問罪的表情。
但愿忽然覺得有點尷尬,“我洗了,晾陽臺上了。”
丁竹漪瞳孔驟然放大,隨即臉頰爬上一抹緋紅,很快,緋紅又變深紅。
“啊——誰叫你動的?”女孩頓時羞愧難當,伸出手掌用力推了一下他的腦袋,氣呼呼地走出房間。
但愿這才意識到,自己剛剛的做法,其實忽略了她的感受。
她需要的不是一個浣洗的勞動力,而是自己的隱私不被人看見。
他遲疑了一下,起身去丁竹漪房間。女孩目光一碰到他,臉頰又開始泛紅。
“我以為你沒在家,而且當時太難受了,所以想著待會好點了,再過去收拾。如果你在家,我我我,絕對不會這樣的?!倍≈皲舭颜眍^按在臉上蹭,“我的媽呀,實在是太羞恥了?!?/p>
聽著丁竹漪的話,但愿有些懵。
她這是在解釋嗎?
可她何必解釋?這是她的家,一個人在自己家里,像坐墊這種小物什愛怎么處理就怎么處理,這是天經(jīng)地義的自由。
然而,因為自己的闖入,丁竹漪卻沒有這樣的自由,因為自己占據(jù)了她的空間,她在疼痛體虛時,還得分出心力去顧慮自己的隱私有沒有藏好,會不會被人看見。
“這有什么,都是人類?!钡敢荒樚谷弧?/p>
他知道,此刻自己表現(xiàn)得越不在意,丁竹漪才越可能會被他引導得不去在意。
丁竹漪放下枕頭,表示沒有被說服,“但你是男的,我是女的?!?/p>
但愿撤掉臉上所有的表情,虛瞇眼睛,手臂微張,用板平的腔調(diào)對女孩道:“我是機器人,不記得剛剛做了什么?!?/p>
丁竹漪一瞬不瞬地盯著他,見他那么努力裝機器人的樣子,“撲哧”一聲笑了出來。
瞧她笑了,但愿也放松了許多,他望了一眼墻壁上的掛鐘,語氣又恢復成了先前的柔軟,“快到飯點了,你想吃什么,我出去給你買?!?/p>
丁竹漪想了想,“每次生理期,我都抑制不住嗜甜的欲望?!?/p>
“噢,想吃什么甜食?”但愿問。
“你知道小區(qū)附近有家名叫神話星球的甜品店嗎?”
但愿點頭,他知道那家店,店面挺大,也很打眼,但他從未進去過。
“他們家有一款奶酪蛋糕,名字叫……”
丁竹漪抓著頭發(fā)想了半晌,泄氣地嘆了一聲,“哎,他們家給那些甜品命名用的都是希臘神話里諸神的名字,一點都不好記。”
但愿覺得挺有意思,于是開始搜腸刮肚,“宙斯?赫拉?哈提斯?阿瑞斯?還是……嗯……阿伽門農(nóng)?珀爾修斯?”
丁竹漪嘟嘴搖頭,“那塊蛋糕的名字是個邊緣角色?!彪S即,她的眼睛忽然一亮,想起來什么似的,“我昨天帶回了一張他們家的宣傳單,但是好像扔垃圾桶里了,我找找?!?/p>
但愿跟著丁竹漪下樓,走到客廳的垃圾桶旁蹲下。
丁竹漪將手伸進垃圾桶,拎出一個裝過麻辣牛肉干的塑封袋,辣椒油從撕開的袋口淌出來,流到她手上。
她眉間倏然緊蹙,條件反射地抱怨了一句,“我都跟蘇姨說了多少次了,垃圾要分類,帶油的東西應該扔到廚房的垃圾桶?!?/p>
這句抱怨好似一張濕帕,覆在但愿的口鼻上,令他頓感呼吸不暢。
他聽丁竹漪講過,她們在韓國光州時,社區(qū)對垃圾分類的管控極其嚴苛,垃圾分成好幾類,每種垃圾必須使用規(guī)定顏色的袋子裝,垃圾站還裝有監(jiān)控,經(jīng)常有人因為垃圾分類不規(guī)范而被罰款。
其實蘇荻是有垃圾分類意識的,只是沒有那么細致和嚴格。
見丁竹漪的抱怨里透出一絲嫌惡,但愿回避不了自己的直覺,這個沾著油污的塑封袋可能不過是個由頭,拿給她借題發(fā)揮罷了。
可他又能說什么呢?
畢竟母親讓她對父母破鏡重圓的期望徹底落空。
“就是這個,阿爾忒彌斯……”丁竹漪從垃圾桶找出了那張宣傳單,宣傳單上沾了油,她小心翼翼地捻著,給但愿看那款名叫阿爾忒彌斯的蛋糕。
但愿領(lǐng)命一般出了門。
他走進甜品店,很快就找到了阿爾忒彌斯。
這時褲兜里的手機震動了一下,他掏出來,劃亮一看,是丁竹漪發(fā)來的一條轉(zhuǎn)賬消息,一百零五。
他下意識地看向玻璃櫥柜里的阿爾忒彌斯,瞳孔一頓,價簽上標著的數(shù)字正是一百零五。
沒想到這里的蛋糕會這么貴。
手機上那條紅色轉(zhuǎn)賬消息好似對他露出不耐煩的表情。
——哎喲喂,你快點開吧,磨蹭再久,最后還不是只能接受。
他很想很想,給她回復一個“不用”,但是遲疑半晌,還是領(lǐng)了那筆轉(zhuǎn)賬。他兜里的錢成全不了他的虛榮。
排隊結(jié)賬時,收銀臺前有一對男女,女孩選了好多款甜品放在盤子里,店員動作利落地幫她打著包,掃碼機滴滴響不停,男孩則瀟灑地掏出卡遞給店員,表情寵溺地瞧著貼在自己手臂上賣萌的女孩。
不知道未來是否有一天,自己也能像那個男孩一樣,大大方方地給自己心儀的女孩買昂貴的甜品。
……
丁竹漪沒想到,自己因為生理痛而請假的那個上午,竟然連堂上了四節(jié)數(shù)學課。
她學數(shù)學靠蠻力,數(shù)學課上稍一走神,就像錯過了一趟班車,追得格外費勁兒。
現(xiàn)在好了,一下子錯過了四節(jié)課,她再次回到課堂上,完全不知老師在講什么。
星期四早晨,又是兩節(jié)數(shù)學連堂。
下課后,數(shù)學老師連教具都沒來得及放下,就被學生包圍了一層又一層。
桑紐約拿著練習冊,隔著丁竹漪,跟站在走道上的費城討論著一道三角函數(shù)題的解法,聲音橫穿丁竹漪的耳膜。
丁竹漪下意識地把桌椅往前挪了挪,這樣桑紐約和費城就可以把練習冊拿在她背后討論,自己也免受打擾。
數(shù)學老師姓屈,年紀不到五十,看起來卻十分顯老,一臉憂國憂民的滄桑氣質(zhì),和教材上屈原的形象很是神似,又因著這是外高,學生們喜歡模仿西方人的稱呼方式,把姓放在頭銜后面,所以私下里叫他夫子屈。
夫子屈雖然挺專制,但也有一套自己的管理方式,讓學生敬他,也怕他。
丁竹漪望著講臺上夫子屈對問問題的同學露出親和的笑容,也想上去請教,卻在位子上坐了半晌也沒行動。
她知道,如果讓夫子屈發(fā)現(xiàn)自己連一些最基本的概念都還沒搞清楚,那他臉上露出的可就不是笑容了。
自知之明讓她免于自討沒趣。
丁竹漪決定自己啃。
忽而,一個少年的面龐浮現(xiàn)在腦海,且格外清晰。
是初一時的但愿。
那時她有什么做不來的數(shù)學題都去找他幫忙,雖然有時候他也會笑她問的問題低級,但從不是真正的嘲笑,他也會因為她總是不開竅而抓狂,但卻從不表現(xiàn)出一點不耐煩。
哎,要是當年的那個學神沒有墮落該多好,現(xiàn)在就有人為自己保駕護航了。
可惜啊,現(xiàn)在的她只能孤軍作戰(zhàn)。
思緒飄忽間,她聽見頭頂費城的聲音,“嘿,你看,今天夫子屈看上去心情不錯,而且剛剛上課還表揚了你,要不待會兒你再去跟他提提調(diào)座位的事,沒準能成?!?/p>
費城這話是和桑紐約講的,卻也砸進了丁竹漪的耳朵。
桑紐約隨意地將練習冊扔在桌上,一邊舒展手臂一邊搖頭,“算了,不提了?!?/p>
“怎么?你不想和舒子涵做回同桌啦?”
“當然想??!但這不是沒多久就要期中考試了嗎,那天聽夫子屈說,期中考試成績出來后,座位要大調(diào),所有人依照排名先后選座位。我和舒子涵的成績都比她好,肯定沒問題的。”桑紐約說完,還打了個響指。
丁竹漪自然明白,那個“她”指的是自己。
“那就好?!辟M城說著,回到了位子。
丁竹漪埋著頭,覺得自己被這倆人狠狠踩了一腳。
她知道,他倆這話不是故意說與自己聽,而是懶得避諱。
自己的存在感得有多渺小?
直到上課鈴響,語文老師進了教室,夫子屈才把圍在自己身邊的學生們勸回座位,將講臺讓給語文老師。
課前十分鐘演講是語文課的慣例。
今天輪到桑紐約,她是班里最能吸附注意力的女生,所以她上臺時的掌聲格外響亮。
丁竹漪也跟著大家一起鼓掌,望著站在講臺上元氣充沛的女孩,她不可抑制地想到以前的自己。
以前,她不是現(xiàn)在這個樣子。
她擁有溫馨優(yōu)渥的家世、白凈漂亮的容貌,再加上一身爐火純青的舞藝,即便成績不算拔尖,身邊也從不缺贊美。
她不需要主動去靠近別人,只需在別人靠近她時示以微笑,就能獲得友誼。
就像現(xiàn)在的桑紐約。
而且那時,她也像桑紐約這樣,身邊有個類似費城這種角色的男孩。
他叫珀斯,一個有著混血長相的財閥之子,當時她們學校的國標舞隊里所有的女生都渴望和他跳舞,而珀斯卻請求丁竹漪成為他的固定舞伴。
那時她活在別人艷羨的目光里,不識愁滋味,亦不明白虛榮為何物。
她什么都有,連炫耀都多此一舉。
可誰曾想到,半年前,一起醫(yī)患官司徹底改變了她們一家人的命運。
她的父親被拉下神壇,處處都是責難和質(zhì)疑,連母親也被牽連,兩人再也無法相互將就和包容原本就南轅北轍的價值觀,所以離婚手續(xù)一辦完,母親就賣掉自己的實驗室去美國另謀出路,父親則帶著自己回到國內(nèi),重新開始。
也就是在那期間,她的鼻翼上爬滿粉刺,顳下頜出現(xiàn)紊亂,原本親近的朋友都有意識地和她保持距離,連那個她已經(jīng)對之暗生情愫的珀斯也換了新的舞伴……
“丁竹漪,丁竹漪……”
一聲壓得極低的呼喚將她飄忽的思緒拖拽回了課堂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