今日棲霞閣的書房里,紫檀大書案上的物件悄然換了主角。不再只是詩書字畫,更多了厚厚一摞摞的賬冊、契書、管事呈報的條陳??諝饫锍了愕那遒?,似乎也混進了一絲銅錢和泥土的氣息。
沈昭華開始正式接觸榮恩長公主府的產(chǎn)業(yè)。(之前都是學(xué)習(xí)沒有正式接觸實務(wù))這并非易事。
長公主身份尊貴,擁有豐厚的實封食邑(相當(dāng)于固定的稅收來源),更有當(dāng)年下嫁時,皇家賞賜帶來的龐大田莊、店鋪、山林、甚至包括幾處位于長安繁華地段的邸店(類似高級旅舍兼貨棧)。
管理這些產(chǎn)業(yè),是一個龐大而復(fù)雜的系統(tǒng)。賬目繁多,管事們各懷心思,層層上報的信息如同被篩過一遍,早已失了原味。沈昭華聰慧,但長年居于深閨,對田畝產(chǎn)出、店鋪盈虧、匠人薪俸乃至佃戶疾苦,都隔著一層朦朧的紗。長公主沈靜雖掌控大局,但精力有限,且許多具體庶務(wù),她亦不愿或不便親自過問。
于是,李湫潯這個“有點不同”的二等丫鬟,便順理成章地成了沈昭華身邊的“助理”。她的職責(zé),從單純的整理文書,擴展到了協(xié)助查閱賬冊、謄錄重要條目、初步梳理管事們條陳中的關(guān)鍵信息。
沈昭華看賬時,李湫潯便侍立一旁,或研磨,或在她需要時遞上相關(guān)契書??ぶ饔龅讲唤庵帲琅f會習(xí)慣性地問一句:“李湫潯,你看此處……”語氣平淡,如同問一件尋常事。
李湫潯的回答,也依舊帶著她那“現(xiàn)代人”的視角。她不懂高深的算學(xué),也不諳官場盤根錯節(jié)的關(guān)系網(wǎng)。她看賬,如同一個最樸素的旁觀者,只看投入多少,產(chǎn)出多少,損耗幾何,人力物力是否匹配。
比如一份京郊田莊的秋糧賬。管事報稱雨水不足,收成略減,佃戶請求減免部分租子。沈昭華看著那“略減”的數(shù)字,微微蹙眉。
李湫潯在一旁低聲道:“郡主,奴婢不懂天時。只是……這莊子上報的‘略減’之?dāng)?shù),折算下來,每畝比去年少收了一斗半??膳居浀蒙显驴床少I單子,莊子上報修繕?biāo)?、添置水車的花費,比往年多了近三成。若真是雨水不足,水車水渠修繕及時,為何減產(chǎn)反比往年雨水更調(diào)勻時還多?還是說……這修繕的錢,并未落到實處?” 她沒直接說管事貪墨,只點出投入與產(chǎn)出之間明顯的不合理。
沈昭華目光一凝,立刻翻出前月的采買條陳對照,果然如此。她提筆在賬冊空白處批了幾個字:“著人細查水渠修繕實情,報。”
又比如一份長安東市綢緞鋪的賬目。利潤尚可,但庫存積壓了一批價格昂貴的蜀錦,數(shù)月未動。
“蜀錦名貴,為何積壓?”沈昭華問管事派來呈報的伙計。
伙計一臉為難:“回郡主,這……小的也說不好。許是今年時興的紋樣變了?”
沈昭華看向李湫潯。
李湫潯想了想,道:“奴婢不懂買賣。只是……蜀錦價昂,尋常人家買不起。富貴人家買綢緞,多去西市胡商開的‘波斯邸’或光德坊那些老字號,圖個新奇或招牌響亮。咱們的鋪子開在東市,位置雖好,但來往多是中產(chǎn)商賈或外地行商,他們更喜物美價廉的杭綢、松江布。蜀錦放在那里,如同……如同把珍珠賣給打鐵的匠人?!?她用了個粗淺但形象的比喻,點出了定位錯位的問題。
沈昭華若有所思,隨后吩咐:“將積壓蜀錦移至西市‘云裳閣’寄售,另從庫房調(diào)撥一批杭綢和時新花色的松江布去東市鋪子?!?/p>
這些細微處的洞察和樸素的建議,如同投入湖面的小石子,雖不起眼,卻一次次幫助沈昭華繞開賬面上精心粉飾的陷阱,看到了更接近真實的脈絡(luò)。李湫潯的存在,像一把沒有開鋒卻異常實用的鈍刀,替她剝開了許多迷霧。
一日午后,處理完一批田莊的春耕請款,沈昭華有些疲乏,靠在窗邊的美人榻上小憩。李湫潯正跪坐在矮幾旁,整理著一疊新送來的、關(guān)于駙馬府名下某處山林出產(chǎn)漆料的契書和歷年賬目。陽光暖融融地照進來,室內(nèi)一片靜謐。
“李湫潯。”沈昭華忽然開口,聲音帶著點剛睡醒的慵懶,目光卻清亮地看著她整理的動作,“你覺著,這些管事、賬房……可信幾分?”
這個問題,直指核心,也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試探。
李湫潯整理契書的手頓了頓。她抬起頭,迎上沈昭華的目光,沒有立刻回答。這個問題太大,也太危險。她沉吟片刻,才低聲道:“奴婢不敢妄議。只是……奴婢在鄉(xiāng)下時,聽老人常說,‘人離鄉(xiāng)賤,貨離鄉(xiāng)貴’。東西離了產(chǎn)地,價錢就說不準(zhǔn)了。這賬簿上的數(shù)字,離了田莊、山林、鋪子,到了我們手里,中間隔著管事、賬房、層層傳遞的伙計……如同貨物離了產(chǎn)地,究竟幾成真,幾成虛,奴婢……實在不敢斷言?!?她再次用鄉(xiāng)野俚語做盾,委婉地表達了對信息層層過濾、可能失真的擔(dān)憂,暗示了查賬核實的必要性。
沈昭華靜靜聽著,那雙清澈的眸子里閃過一絲深意。她沒有追問,只是輕輕“嗯”了一聲,目光轉(zhuǎn)向窗外盛開的玉蘭。
短暫的沉默后,沈昭華像是想起了什么,語氣平淡地拋出一個重磅消息,如同在說一件與己無關(guān)的小事:“對了,前幾日母親提了一句,我身上原是有婚約的?!?/p>
李湫潯整理契書的手指猛地一僵!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攥緊,驟然漏跳了一拍。她極力控制著表情,頭垂得更低,聲音努力維持著平穩(wěn):是嗎“奴婢……不知?!彼X中瞬間閃過無數(shù)念頭。長公主府的情況她隱約知道一些。
沈昭華仿佛沒看到她的僵硬,依舊看著窗外,聲音沒什么起伏,像是在敘述別人的故事:“是范陽盧氏的嫡支三公子,盧弘。早年定下的。不過……年前他父親,也就是我名義上的‘公公’,盧老大人過世了。按禮,他要守孝三年。所以這婚期,也就順延了。你說,女人就一定要嫁人嗎?”
她頓了頓,語氣里帶上了一絲極淡的、幾乎聽不出的嘲諷:“母親說,也好。橫豎……我也不急?!?這“不急”二字,似乎別有深意。
長公主本人對這門親事,似乎也并無期待,甚至樂見其推遲。
“盧家……門第清貴?!崩钿袧「蓾財D出幾個字,不知該說什么。
“清貴?”沈昭華輕輕重復(fù)了一遍,唇角勾起一個極淺、幾乎看不見的弧度,帶著點意味不明的涼意,“是啊,清貴得很。盧三公子……聽說也是個芝蘭玉樹般的人物。” 她的語氣里聽不出絲毫少女提起未婚夫婿應(yīng)有的羞澀或憧憬,只有一片近乎漠然的平靜。
她沒再繼續(xù)這個話題,仿佛只是隨口提起一件無關(guān)緊要的小事。轉(zhuǎn)而吩咐道:“把這些漆料的賬目單獨理出來,明日母親問起,要看的。”
“是?!崩钿袧〉吐晳?yīng)道,重新低下頭,強迫自己將注意力集中在手中的契書上。然而,那“盧弘”、“婚約”、“三年”幾個詞,卻像燒紅的烙鐵,深深印在了她的腦海里,帶來一陣陣尖銳而陌生的刺痛。
窗外的陽光依舊明媚,暖閣里沉水香裊裊。賬簿攤開在矮幾上,密密麻麻的數(shù)字如同無聲的暗礁,隱藏著無數(shù)不為人知的旋渦。而剛剛浮出水面的那樁“清貴”的婚約,更像一塊巨大的、冰冷的礁石,突兀地橫亙在看似平靜的水面之下。
李湫潯握著契書的手指微微收緊,指尖有些發(fā)白。她看著紙上那些關(guān)于山林、漆樹、產(chǎn)出、價格的冰冷記錄,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識到,自己和這位云端之上的郡主之間,橫亙的不僅僅是身份的天塹。還有郡主的婚約,都像無形的枷鎖,將這琉璃籠中的方寸天地,箍得更緊,更讓人窒息。
剛剛?cè)计鸬陌祽?,仿佛被人悄無聲息的掐滅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