琴鍵上的余溫還沒散,我就想起了畢業(yè)兩年后的那場同學(xué)聚會。
那天是周五,我剛結(jié)束下午的解剖課,正收拾教案準(zhǔn)備下班,手機突然響了。是陳陽打來的,他的聲音隔著屏幕傳來,帶著點雀躍:“林辰,下周六同學(xué)聚會,你必須來??!畢業(yè)兩年了,大家都想見見你?!?/p>
陳陽是我大學(xué)最好的兄弟,睡在我上鋪,知道我和蘇曉的事——雖然我沒明說喜歡她,但他總能看出我看蘇曉時不一樣的眼神。畢業(yè)之后,我們也常聯(lián)系,只是每次聊到蘇曉,我都會下意識地轉(zhuǎn)移話題。
“我就不去了吧,”我把教案放進抽屜,聲音有點淡,“周末要備課,還有幾份實驗報告沒批改?!?/p>
“備什么課啊,報告什么時候不能批?”陳陽在電話那頭嘆氣,“你都多久沒跟大家聚了?上次同學(xué)群里聊起你,都說你當(dāng)了老師之后更‘高冷’了。再說了,說不定能聽到蘇曉的消息呢?”
“蘇曉”兩個字像針一樣,輕輕扎了我一下。
我握著手機的手緊了緊,沉默了幾秒。這兩年,我再也沒給她發(fā)過消息,也沒再打聽她的情況,甚至刻意避開所有可能提到她的場合??尚睦锬屈c念想,始終沒斷過——有時候刷到南方小城的新聞,會下意識地停下來看;看到跟她名字發(fā)音相似的人,會愣神半天;路過學(xué)校門口的水果店,看到冰鎮(zhèn)西瓜,會想起畢業(yè)那天她跟我說要去買西瓜的樣子。
“我……”我張了張嘴,想拒絕,卻沒說出口。
“別我我我了,”陳陽打斷我,語氣帶著不容拒絕的堅定,“地址我發(fā)你微信了,周六晚上六點,你要是不來,我就直接去你家堵你?!?/p>
掛了電話,我看著微信里陳陽發(fā)來的地址——是市區(qū)一家還算有名的私房菜館,離學(xué)校不遠。我盯著屏幕看了很久,手指在“收到”兩個字上懸了半天,最后還是點了發(fā)送。
或許,真的該跟過去告?zhèn)€別了?;蛟S,能聽到她的消息,哪怕只是“她過得很好”這樣簡單的一句話。
周六晚上,我提前十分鐘到了菜館。
包廂門沒關(guān)嚴(yán),里面?zhèn)鱽硎煜さ男β?,是大學(xué)時的幾個同學(xué)。我站在門口,深吸了一口氣,才推開門走進去。
“林辰!你可來了!”坐在門口的同學(xué)看到我,立刻站起來招手。
包廂里一共坐了十幾個人,大多是大學(xué)同班同學(xué),還有幾個隔壁班的熟人。陳陽看到我,趕緊往旁邊挪了挪,給我騰出個位置:“就等你了,快坐?!?/p>
我走過去坐下,旁邊的同學(xué)遞過來一杯啤酒,我接過,卻沒喝,只是放在了桌角。
大家開始聊起各自的近況——有人考了公務(wù)員,在老家的政府部門工作;有人進了醫(yī)院,成了臨床醫(yī)生;有人開了家小公司,忙著談業(yè)務(wù);還有人已經(jīng)結(jié)婚,孩子都快一歲了。
話題像走馬燈一樣轉(zhuǎn)著,熱鬧得讓我有點不適應(yīng)。我坐在角落里,聽著他們聊天,偶爾點頭附和幾句,目光卻總是不自覺地飄向門口,好像在期待什么。
“對了,你們還記得蘇曉嗎?”突然,一個女同學(xué)提到了她的名字。
我握著杯子的手猛地一緊,心臟像是被什么東西攥住了,瞬間提了起來。
“怎么不記得,”另一個男同學(xué)接話,他是蘇曉的老鄉(xiāng),“畢業(yè)第二天我就在火車站碰到她了,她說要回老家,還跟我聊了幾句?!?/p>
“回老家了?她不是說想考我們學(xué)校的研究生嗎?”有人疑惑地問。
“誰知道呢,”那個男同學(xué)搖搖頭,“她說家里有事,得回去幫忙。對了,你們之后有誰跟她聯(lián)系過嗎?我去年過年給她發(fā)消息,她沒回?!?/p>
包廂里安靜了幾秒,大家你看我我看你,都搖了搖頭。
“我也沒聯(lián)系上,”一個女生小聲說,“之前想約她出來玩,發(fā)微信沒回,打電話也沒人接。”
我的心跳越來越快,指尖有點發(fā)涼。我看著他們,張了張嘴,想問“她是不是出什么事了”,可話到嘴邊,又咽了回去。
我怕聽到不好的消息,又怕聽到她只是不想跟大家聯(lián)系的消息——那樣的話,她當(dāng)初不回復(fù)我,就真的是刻意的了。
“你們別瞎猜了,”坐在我對面的一個同學(xué)突然壓低聲音,表情有點凝重,“我去年跟蘇曉老家的一個朋友吃飯,聽他說了件事……”
他的聲音壓得很低,包廂里的人都下意識地往前湊了湊,連剛才喧鬧的笑聲都停了。
我盯著他,心臟幾乎要跳出胸腔,手心全是汗。
“他說,蘇曉畢業(yè)回老家沒幾天,就出事了。”那個同學(xué)頓了頓,像是在組織語言,“那天晚上,她帶她弟弟去樓頂看星空,她弟弟才上小學(xué),不小心踩空了,從樓頂邊緣滑了下去。蘇曉反應(yīng)特別快,伸手就去拉她弟弟,結(jié)果沒拉住,反而被她弟弟的重量帶得一起掉下去了?!?/p>
“掉下去了?”有人驚呼出聲,“那后來呢?”
“她弟弟被樓下的灌木叢擋了一下,只是受了點輕傷,”那個同學(xué)的聲音更低了,帶著點惋惜,“但蘇曉……她掉在水泥地上,送醫(yī)院搶救了一晚上,還是沒救過來?!?/p>
“沒救過來……”
這五個字像一道驚雷,在我耳邊炸開。
我坐在椅子上,渾身的血液好像瞬間凝固了。耳朵里嗡嗡作響,聽不到周圍同學(xué)的議論聲,也聽不到自己的心跳聲,只有那五個字,一遍又一遍地在腦子里回蕩。
怎么可能?
蘇曉那么好的人,怎么會出事?
她還跟我說過,要帶我去看老家樓頂?shù)男强?,還跟我約好要在琴房見面,她怎么會……
我手里的啤酒杯不知什么時候歪了,冰涼的液體順著手指流下來,滴在褲子上,我卻沒感覺到。我只是盯著對面那個同學(xué),嘴唇動了動,想說話,卻發(fā)不出任何聲音。
“林辰,你沒事吧?”陳陽察覺到我的不對勁,伸手碰了碰我的胳膊。
我猛地回過神,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,看向陳陽,又看向?qū)γ娴耐瑢W(xué),聲音抖得不成樣子:“你……你說的是真的嗎?這不是真的,對不對?你是不是搞錯了?”
那個同學(xué)看著我,眼神里滿是同情:“我一開始也不信,還特意問了他好幾遍。他說蘇曉的家人當(dāng)時還發(fā)了訃告,就在老家的親戚群里,他還看到過截圖?!?/p>
“訃告截圖……”我喃喃地重復(fù)著這幾個字,“能……能給我看看嗎?”
那個同學(xué)猶豫了一下,然后拿出手機,在相冊里翻了一會兒,遞到我面前:“就是這個,你看?!?/p>
我伸手接過手機,手指抖得厲害,幾乎握不住。屏幕上是一張截圖,背景是微信聊天界面,上面是一段文字,還有一張黑白照片——照片上的人,是蘇曉。
她穿著一件白色的連衣裙,站在一片梔子花田里,笑得很燦爛,跟我記憶里的樣子一模一樣。
文字內(nèi)容很簡單,大概意思是:愛女蘇曉,于X年X月X日晚意外離世,享年22歲,定于X月X日上午在老家殯儀館舉行告別儀式,望各位親友前來送她最后一程。
我盯著屏幕上的日期,腦子“嗡”的一聲,一片空白。
X年X月X日。
那是畢業(yè)之后的第三天。
是我約蘇曉去琴房見面的那天。
原來,不是她不想回復(fù)我,不是她刻意避開我,而是在我等她消息的時候,她已經(jīng)不在這個世界上了。
原來,我那天在琴房里彈了一遍又一遍的《穿越時空的思念》,她永遠都聽不到了。
原來,我夾在課本里的表白信,永遠都沒有機會交給她了。
手里的手機“啪”的一聲掉在地上,屏幕摔裂了一道縫。
周圍的同學(xué)都愣住了,陳陽趕緊蹲下去撿手機,抬頭看我的時候,眼神里滿是擔(dān)心:“林辰,你別這樣……”
我沒理他,也沒理周圍同學(xué)的目光。我只是坐在椅子上,看著地上摔裂的手機,看著屏幕上蘇曉的黑白照片,眼淚突然就流了下來。
一開始只是無聲地掉眼淚,后來變成了哽咽,最后再也忍不住,趴在桌子上,像個孩子一樣失聲痛哭。
我想起大一解剖實驗室里,她幫我糾正握刀姿勢的樣子;想起圖書館里,她放在我旁邊的檸檬味的糖;想起后山上,她跟我說要帶我去看星空的樣子;想起畢業(yè)那天,她湊到我耳邊說“等下有事跟你說”的樣子;想起我在琴房里一遍又一遍練習(xí)《穿越時空的思念》,幻想表白場景的樣子……
那些畫面像電影一樣,在我腦子里回放,每一個畫面都清晰得仿佛就發(fā)生在昨天。
可現(xiàn)在,那個鮮活的、愛笑的、眼睛像星星一樣亮的女孩,不在了。
永遠都不在了。
“為什么……為什么是她……”我哽咽著,一遍又一遍地問,像是在問周圍的同學(xué),又像是在問自己,更像是在問上天,“她那么好……為什么要讓她出事……”
陳陽拍著我的背,沒說話,只是輕輕嘆了口氣。周圍的同學(xué)也都沉默著,沒人再說話,包廂里只剩下我的哭聲,還有窗外偶爾傳來的汽車鳴笛聲。
我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,直到眼淚流干了,嗓子哭啞了,才慢慢抬起頭。
桌子上的菜已經(jīng)涼了,啤酒杯倒在地上,液體灑了一地。周圍的同學(xué)都看著我,眼神里有同情,有惋惜,還有些不知所措。
我抹了把臉上的眼淚,拿起桌上的紙巾,擦了擦臉。然后站起身,對陳陽說:“我……我想先走了?!?/p>
陳陽點點頭,也站起來:“我送你。”
我沒拒絕,跟同學(xué)們說了聲“抱歉”,就跟著陳陽走出了包廂。
走出菜館的時候,外面下起了小雨。
冰涼的雨水落在臉上,混著眼淚,一起往下流。我沒打傘,就那樣漫無目的地往前走,陳陽跟在我身邊,撐著傘,把大部分傘面都偏向我這邊。
“林辰,”陳陽突然開口,聲音很輕,“其實……我早就知道這件事了?!?/p>
我停下腳步,轉(zhuǎn)頭看他。
“去年過年的時候,我跟蘇曉的室友聊天,她告訴我的,”陳陽看著我,眼神里滿是愧疚,“我一直沒告訴你,是怕你受不了……我以為,時間久了,你會慢慢忘記她?!?/p>
我看著陳陽,沒說話。
原來,大家都知道,只有我不知道。
我像個傻子一樣,這兩年里,一邊安慰自己“她只是太忙了”,一邊期待著她的回復(fù);一邊刻意避開所有提到她的場合,一邊又在心里偷偷想念她;一邊路過琴房時停下腳步,一邊又不敢進去彈奏那首沒來得及給她聽的曲子。
可真相,竟然是這樣。
“她弟弟……現(xiàn)在怎么樣了?”過了很久,我才找回自己的聲音,啞得厲害。
“聽說恢復(fù)得挺好的,就是有點怕黑,晚上不敢一個人睡覺,”陳陽說,“蘇曉的爸媽……也老了很多,畢竟就這么一個女兒?!?/p>
我點點頭,又繼續(xù)往前走。
雨水越下越大,打濕了我的頭發(fā)和衣服,冰涼的感覺從皮膚滲進骨頭里,可我一點都不覺得冷。
心里的疼,比身上的冷,要厲害千萬倍。
我想起畢業(yè)那天,蘇曉跟我說“等下有事跟你說”。她當(dāng)時想說什么?是想跟我說她要回老家?
我想起我約她去琴房的那天,她正在樓頂,帶著弟弟看星空,然后發(fā)生了意外。她在墜樓的那一刻,會不會想起我?會不會想起我們的約定?
我想起我藏在課本里的表白信,那些沒說出口的喜歡,那些沒來得及實現(xiàn)的約定,那些沒機會再做的事……
全都成了永遠的遺憾。
那天晚上,陳陽把我送回了家。
我坐在沙發(fā)上,看著空蕩蕩的房間,一夜沒睡。
天亮的時候,我起身走到書架前,拿出了那本夾著表白信的解剖學(xué)課本。
我小心翼翼地翻開,拿出那張淡藍色的信紙。信紙已經(jīng)有點泛黃,上面的字跡還是那么清晰,每一個字都藏著我當(dāng)年的心思。
我盯著信紙看了很久,然后慢慢走到陽臺,把信紙點燃。
火苗一點點吞噬著信紙,黑色的灰燼隨著風(fēng)飄走,像蝴蝶一樣,消失在清晨的空氣里。
我站在陽臺上,看著灰燼飄遠,眼淚又一次流了下來。
蘇曉,對不起。
對不起,我沒能早點告訴你我喜歡你。
對不起,我沒能遵守我們的約定。
對不起,我現(xiàn)在才知道真相。
對不起……
風(fēng)吹過陽臺,帶著清晨的涼意,吹得我頭發(fā)亂了。
我知道,從今天起,我再也沒有機會跟她說這些話了。
我知道,那些藏在心里的思念,那些沒說出口的遺憾,會陪著我,一直走下去。
我知道,琴房里的那首《穿越時空的思念》,從今往后,會變成我對她唯一的念想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