江城九月的陽光，毫無初秋的溫柔，帶著盛夏殘留的狠勁，毫無遮攔地傾瀉在寬闊的西操場上。塑膠跑道蒸騰起扭曲的熱浪，空氣里彌漫著青草被曬焦的微苦氣息和濃烈的汗味。
物理學院的新生方陣，像一塊塊剛被切割下來的、棱角分明的綠色豆腐塊，在教官嘹亮到近乎嘶啞的口令聲中，重復著枯燥而嚴酷的動作：立正！稍息！向左轉！齊步走！
“第三排第五名！手臂！擺起來！沒吃飯嗎？！給我抬高！” 皮膚黝黑、表情剛毅的年輕教官，鷹隼般的目光掃過林默所在的位置，聲音像鞭子抽在滾燙的空氣里。
林默渾身一顫，手臂僵硬地抬高了幾分。汗水早已浸透了迷彩服的后背，緊緊貼在皮膚上，又悶又癢。額頭的汗珠滾進眼睛，刺得生疼，他卻不敢抬手去擦。腳下廉價的膠鞋鞋底薄得像紙，長時間站立讓腳底板傳來陣陣鉆心的酸痛，小腿肌肉不受控制地微微顫抖。每一次“立正”都像是一次酷刑，每一次“保持”都讓時間變得無比漫長。他能清晰地感覺到心臟在胸腔里沉重而急促地跳動，仿佛下一秒就要破膛而出。周圍的空氣似乎越來越稀薄，眼前的景象開始旋轉、模糊……
“報告……”他微弱的聲音剛出口，就被淹沒在教官震耳欲聾的口令和周圍粗重的喘息聲中。
就在這時，眼角的余光捕捉到了斜前方那個身影。
同樣是寬大不合身的迷彩服，同樣汗?jié)竦聂W角，甚至帽檐下露出的幾縷發(fā)絲也被汗水打濕貼在額角。但顧清影站立的姿態(tài)，卻依舊帶著一種奇異的穩(wěn)定感。她的背脊挺得筆直，像一棵扎根在巖石縫里的小樹，任憑烈日炙烤、口令如刀，自有一種沉靜的力量從她緊繃的身體線條里透出來。汗水順著她白皙的頸側滑落，沒入衣領，她只是微微抿著唇，目光平視前方，仿佛置身于另一個清涼的維度。
這沉靜，像一道微弱的電流，短暫地刺激了林默瀕臨崩潰的神經(jīng)。他咬緊牙關，強迫自己挺直搖搖欲墜的身體，模仿著那挺直的脊背。然而，身體積累的疲憊和缺氧感如同洶涌的潮水，瞬間將他這點微弱的意志力沖垮。
眼前猛地一黑，天旋地轉。世界的聲音瞬間遠去，只剩下血液沖上頭頂?shù)霓Z鳴。
“噗通！”
林默像一截失去支撐的木樁，直挺挺地向后栽倒，重重摔在滾燙的塑膠跑道上。迷彩帽滾落一旁。
“有人暈倒了！”
“林默！”
驚呼聲和腳步聲瞬間圍攏過來。
校醫(yī)院簡陋的觀察室里，消毒水的味道濃烈刺鼻。林默躺在白色的病床上，額頭上搭著一條濕毛巾，冰涼的觸感讓他混沌的意識稍微清醒了一些。他聽到外面走廊里傳來母親蘇文娟焦急而克制的聲音，正和醫(yī)生交談著。
“……體質是有點弱，加上可能有點緊張，低血糖，中暑初期癥狀……休息半天，補充點糖分水分就沒事了……軍訓強度大，讓他自己多注意，感覺不對立刻打報告……”
門被推開，蘇文娟走了進來，臉上帶著一絲疲憊，但眼神依舊銳利。她走到床邊，看著兒子蒼白的臉，眉頭微蹙：“感覺怎么樣？”
“好…好多了，媽?！绷帜曇羯硢?，不敢看母親的眼睛。暈倒，尤其是在眾目睽睽之下，尤其是在……她面前，這讓他感到無比羞恥和挫敗。懦弱！沒用！這兩個詞像烙鐵一樣燙在他的心上。
“嗯?！碧K文娟沒多說什么，只是把一瓶運動飲料和一小袋面包放在床頭柜上，“醫(yī)生的話聽到了？自己注意點。我先回單位了，下午還有個會。有事打電話。”語氣干脆利落，沒有過多的安慰，仿佛這只是一個小插曲。
母親走后，觀察室里只剩下林默一人。他呆呆地看著天花板，暈倒前顧清影那沉靜挺立的背影和周圍同學（尤其是趙天宇那幾個人）可能投來的、帶著嘲笑或憐憫的目光，反復在腦海中交替閃現(xiàn)，像鈍刀子割肉。他用力閉上眼睛，拉起薄薄的被子蓋過頭頂，將自己隔絕在黑暗里。身體的虛弱和精神的打擊，讓他只想逃離這個世界。
不知過了多久，病房的門被輕輕敲響。
“林默？在嗎？”是張偉的聲音，帶著點小心翼翼的試探。
林默沒吭聲。
門被推開一條縫，張偉和陳濤擠了進來。張偉手里還拎著個飯盒。
“默哥！感覺咋樣？嚇死哥們了！”張偉湊到床邊，大大咧咧地說，“喏，給你打了份病號飯，清淡的粥和小菜?！?/p>
陳濤推了推眼鏡，關切地問：“林默，你還好吧？醫(yī)生怎么說？要不要緊？”
被子下傳來悶悶的聲音：“沒事……謝謝?！?/p>
“沒事就好！你不知道，你那一倒，可把教官都嚇了一跳?！睆垈バ挠杏嗉拢安贿^你媽真厲害，嗖一下就沖過來了，那氣場！嘖！”
林默依舊沉默。
張偉和陳濤對視一眼，張偉壓低聲音，帶著點八卦：“哎，不過默哥，你暈倒的時候，有個事兒挺有意思?！?/p>
林默沒反應。
張偉自顧自說下去：“就咱班那女神，顧清影，你記得吧？你倒下的時候，她正好在你斜前方。你猜怎么著？她當時反應可快了，下意識就往后退了一步想躲開，結果腳下一滑，差點把自己絆倒！那表情，嘖，可不像平時那么淡定了，有點小狼狽！哈哈，原來女神也有慌的時候！”張偉說著，自己樂了起來，仿佛發(fā)現(xiàn)了什么了不得的秘密。
被子下的林默，身體幾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。顧清影……因為她后退才差點摔倒？不是因為擔心他？這個認知，比暈倒本身更讓他感到一種冰冷的難堪。他在她眼里，大概只是一個需要躲避的麻煩吧？
陳濤拉了拉張偉：“別說了，讓林默休息吧?！彼扬埡蟹旁诖差^柜，“林默，飯放這兒了，你記得吃。下午訓練我們幫你跟教官請假了，好好休息?！?/p>
兩人又說了幾句安慰的話，離開了病房。
房間里再次安靜下來。林默慢慢拉下被子，露出蒼白的臉。他盯著那盒還冒著熱氣的粥，毫無胃口。張偉的話像魔咒一樣在耳邊回響。他閉上眼，疲憊和沮喪如同冰冷的潮水，再次將他淹沒。他蜷縮起來，意識在藥物的作用和身心的雙重疲憊下，漸漸沉入混沌的黑暗。
接下來的幾天軍訓，對林默來說如同煉獄。暈倒事件讓他成了方陣里一個隱形的標簽——“那個體質很弱、差點中暑的男生”。教官雖然沒再特別苛責他，但有意無意掃過的目光也讓他倍感壓力。更讓他難受的是周圍若有若無的注視，以及趙天宇那幾個人偶爾飄來的、帶著毫不掩飾的輕蔑笑意。
他變得更加沉默寡言，訓練時用盡全力，生怕再出一點差錯，但動作總是顯得僵硬笨拙。汗水流進眼睛也不敢擦，腳底的疼痛強忍著，嘴唇常常被自己咬得發(fā)白。他像一只繃緊到極限的弦，隨時可能再次斷裂。只有在隊列間隙，目光能不受控制地、短暫地掠過那個沉靜的身影時，才能汲取到一絲微弱的、支撐下去的力量。顧清影似乎完全不受暈倒事件影響，依舊保持著她的節(jié)奏和穩(wěn)定，那份沉靜在烈日和汗水的背景下，顯得愈發(fā)珍貴而遙不可及。
這天下午，訓練科目是相對輕松的“整理內(nèi)務”和“軍歌學唱”。方陣被帶到操場邊的樹蔭下休息。教官短暫離開去開會，緊繃的氣氛稍緩。
女生們圍坐在一起，低聲說笑，討論著防曬霜和曬后修復。顧清影獨自坐在稍遠一點的樹根旁，背靠著樹干，微微仰頭看著樹葉縫隙間的天空，手里拿著一本薄薄的英文原版書，安靜地翻看著。陽光透過樹葉，在她身上投下斑駁的光影，將她與周圍的喧鬧隔開。
男生這邊則熱鬧得多。張偉正眉飛色舞地講著段子，引得周圍幾個人哈哈大笑。趙天宇和他那幾個跟班坐在人群中心，享受著眾星捧月的感覺。他穿著一件明顯是自購的、面料和剪裁都高級許多的迷彩T恤（替換了統(tǒng)一配發(fā)的粗糙棉衫），手腕上戴著一塊價值不菲的運動手表，正漫不經(jīng)心地把玩著最新款的手機。
“宇哥，聽說你爸又給你換了輛新車？啥時候開出來溜溜？”一個跟班諂媚地問。
趙天宇嘴角勾起一絲得意的笑，故作隨意地擺擺手：“代步工具而已。不過開進學校太扎眼，等軍訓完了再說?！彼哪抗?，卻越過人群，精準地落在樹蔭下那個安靜的米色身影上（顧清影脫了外套，里面是米色T恤），眼神里帶著毫不掩飾的探究和勢在必得。
另一個跟班順著他的目光看去，壓低聲音笑道：“宇哥，還沒拿下物理系新晉女神？這不符合你效率?。⌒值軅冞€等著喝喜酒呢！”
趙天宇嗤笑一聲，聲音不大不小，恰好能讓附近的人，包括林默，都聽得清楚：“急什么？好飯不怕晚。這種看著清高的，家里條件又好的，得慢慢磨。硬來沒意思，得讓她自己覺得……跟我才是一個世界的人?！彼D了頓，語氣帶著一絲玩味，“再說了，你們沒發(fā)現(xiàn)？她好像對那個暈倒的‘林妹妹’有點不一樣的反應？”他故意把“林妹妹”三個字咬得很重，引得他那幾個跟班發(fā)出一陣心照不宣的哄笑。
林默坐在人群外圍，離趙天宇他們不遠。這些對話清晰地鉆進他的耳朵，像針一樣扎在心上。臉頰瞬間燒了起來，屈辱和憤怒在胸腔里翻騰，他死死攥緊了拳頭，指甲深深陷進掌心。他猛地低下頭，恨不得把臉埋進膝蓋里。懦弱！又是懦弱！他連一句反駁的話都不敢說！
就在這時，教官的集合哨聲尖利地響起。
“全體都有！起立！集合！”
人群瞬間騷動起來，紛紛起身，拍打著身上的草屑塵土，快速列隊。
混亂中，林默也慌忙起身。就在他低頭整理自己皺巴巴的褲腿時，眼角的余光瞥見一個小小的、閃著溫潤光澤的東西，從斜前方、顧清影剛剛坐的位置滾落下來，恰好停在他腳邊不遠處——是一個小巧的、深棕色的皮質發(fā)圈，樣式極簡，沒有任何裝飾，只在接口處有一個不起眼的銀色小扣。
是她掉落的！
林默的心跳驟然漏了一拍。他下意識地飛快抬頭看向顧清影。她正背對著這邊，跟隨人流走向集合點，似乎完全沒有察覺頭上的發(fā)圈已經(jīng)松脫掉落。烏黑的長發(fā)披散下來，隨著她的步伐輕輕晃動。
撿起來！還給她！
這個念頭無比強烈地冒出來。機會！一個可以和她產(chǎn)生交集、哪怕只是說一句話的機會！
他幾乎立刻就要彎腰去撿。
然而，就在他動作的瞬間，趙天宇和他那幾個跟班，正有說有笑地從他身邊經(jīng)過。趙天宇的目光似乎不經(jīng)意地掃過林默和他腳邊的發(fā)圈，嘴角那抹玩味的笑意加深了，帶著毫不掩飾的審視和嘲弄。
就這一眼。
林默伸出的手如同被無形的電流擊中，猛地僵在半空。勇氣像被戳破的氣球，瞬間消散無蹤。巨大的恐慌攫住了他——如果被趙天宇他們看到自己去撿顧清影的發(fā)圈？他們會怎么想？會怎么說？會怎么嘲笑他？顧清影會是什么反應？會不會覺得他很猥瑣、很惡心？
無數(shù)可怕的想象瞬間填滿了他的大腦。趙天宇那輕蔑的眼神像一把冰冷的匕首，將他好不容易鼓起的一點點勇氣徹底斬斷。
他像被燙到一樣，迅速收回了手，甚至下意識地后退了一小步，仿佛地上那個小小的發(fā)圈是燒紅的烙鐵。
“發(fā)什么呆！快歸隊！”教官嚴厲的呵斥聲在不遠處響起。
林默渾身一激靈，再不敢看地上的發(fā)圈一眼，低著頭，像逃離犯罪現(xiàn)場一樣，腳步踉蹌地、飛快地沖進了正在集合的隊伍里。心臟在胸腔里狂跳，幾乎要撞出來，臉頰滾燙，混雜著羞愧、懊悔和深深的自我厭惡。
隊伍迅速整理完畢，開始學唱軍歌。嘹亮卻跑調的歌聲在操場上空回蕩。
林默站在隊列里，目光卻無法控制地、死死地盯著剛才那個位置。樹根旁，空無一人。那個小小的、深棕色的皮質發(fā)圈，靜靜地躺在被踩踏過的草地上，在午后刺眼的陽光下，像一個無聲的嘲諷，嘲笑著他的怯懦。
他攥緊了拳頭，指甲更深地陷入掌心，帶來一陣尖銳的刺痛。這痛楚，卻遠不及他心中那份無法言說的、對自我的唾棄來得猛烈。